一頭藏獒的生命傳奇:黑焰(四)


但這是拉薩,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誰能保證在某個幽深的院子裡沒有人豢養著品種更加優秀的獒犬。所以,格桑也並非是所向無敵的。

  在一個幾乎沒有光線的夜晚,格桑碰到了自己來到拉薩之後的真正對手。

  在一個窄巷的入口,它遠遠地就看到一頭在夜色中閃爍著灰藍色光澤的狼狗。




  隨著距離的逐漸接近,格桑放慢了腳步,那是一頭可能綜合了德國牧羊犬和藏獒或是聖伯納之類大型犬血統的大狗。望著越來越近的格桑,它並沒有避讓的意思,而是虎視眈眈地緊盯著格桑,那雙眼睛像潛進羊群的狼一樣閃著螢光。它和格桑一個月以來遇到的那些只知道鼻子沖天狂叫的雜種狗不一樣,隨著格桑的一點點兒接近,它也只是輕輕嗚咽,頭微微地抬起,步伐結實沉穩地向前移動,從後拉的唇角里露出不知是繼承了哪種猛犬的雪白牙齒,尾巴像一棵被車壓倒後又慢慢恢復直立姿勢的小樹,粗硬地揚起,顯示出狼狗血統的耳朵則陰險地伏倒,那雙鑲在紅色硬毛中的眼睛,毫無懼色地與格桑對視著。

  也許是因為雜交的優勢,它看起來幾乎比格桑還要高大。

  因為在牧場上不止一次與野狼對陣,而且在來拉薩的途中又與兩頭狼犬爭鬥,對於狼犬,格桑幾乎沒有任何好感。

  儘管這樣,格桑並不想主動挑起爭鬥,它半側著身體小心地從狼犬的身邊走過,本能地從喉部發出低沉的咆哮警告這頭陌生的狗不要*近自己。格桑全身的肌肉都緊張地繃緊,蓄勢待發。

  大概就是來自在險惡環境中不斷地磨煉而形成的條件反射,格桑憑借自己優秀的肌肉諧調能力猛然轉身——狼犬幾乎沒打任何招呼就向經過它身邊的格桑的咽喉下口了。

  格桑與它在半空中相接,牙齒相碰,爪子抓向對方同樣結實的胸脯。

  格桑落地後迅速後撤。它已經數次與城裡的狗交手,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強健的對手,強悍的衝擊力差一點將沒有什麼準備的格桑撲倒在地。

  狼狗顯然也為自己遇到格桑這樣的對手而微微感到有一點驚訝。

  一聲巨響,格桑感到自己周圍所有的一切包括空氣都在震動。因為這雷聲般巨大的響聲,格桑出現了幾秒鐘的暫時性失聰。格桑身邊的青石板碎裂,迸起的石塊打在它的鼻子上。

  格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早在與路邊簡易旅館的兩頭狼狗打鬥時,它就目睹過槍擊中了那頭垂死狼狗的情景。當時那只是對它的情感的巨大的震撼,但格桑並不知曉它的威力。

  現在它知道了。它憤怒地咆哮著想要找到這槍聲來自何方。還沒有等它弄清楚第一聲槍響的方向,它的耳邊又一聲炸響,一塊青石被打斷。不可抗拒的可怕力量。那頭狼狗顯然很有這方面的經驗,迅速地隱進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裡。格桑也這樣做了,它將自己的身體隱進陰影裡後,向相反方向的巷口跑去。

  然後又是一聲槍響,這一槍是一段令格桑終生回憶起來都感到戰慄不已的聲響的前奏。格桑從來沒有聽到比這更可怕的尖厲刺耳的聲音。幾乎所有的狗在預料到自己的死期將至時都會發出這種凝聚著體內所有力量的號叫,這是對漠然襲來的死亡的由衷的恐懼,也是犬類對生命留戀的唯一表達方式。

  格桑躲在黑暗的角落裡,頸上的長毛瑟瑟豎起。路燈下,這頭被擊中了脊骨的狼狗,自始至終都沒有停止那令周圍所有的院子都亮起燈光的可怕號叫,格桑相信那是從地獄最深處飄上來的哀號。縮在角落裡的格桑一動不敢動,它不知道當下一聲槍響來臨時,自己是不是也會成為它無望號叫的夥伴。

  格桑不能控制自己的顫抖,發自內心的顫抖。恐懼正慢慢地侵蝕著它的身體,它必須逃走,也許再等上一會兒,它也會被這種比藏北草原最寒冷的冬天還要可怕的聲音淹沒,它會跟隨著一起哀號,直到心臟終於不堪重負而怦然碎裂。

  它逃開了,先是沿著牆邊燈光照不到的陰影小步地潛行,然後發瘋地奔跑。如果這時有人站在面前,也許會被已經不管不顧地埋頭狂奔的格桑一頭撞倒,那人大概會以為自己不小心遇到了一頭受驚的犀牛吧。
突然,嘹亮地號叫的狼狗像掉進了水中,發出一聲布匹撕裂般的咳嗽,然後就無聲無息了。

  格桑一頭衝進了小院,跑到那個散發它身上氣味的卡墊前,倒在上面,再也不打算做什麼了。



  它一邊喘息,一邊心有餘悸地注視著半開的院門。那無所不在縈繞在耳際的惡魔並沒有跟隨著它一起進來,當它的喘息聲慢慢平靜下來時,它的耳朵也沒有欺騙它,並沒有任何聲音,門外的巷子裡空空蕩蕩。



  它抬頭看到小樓窗子裡的燈還在亮著。



  把旅館裡發生的一切與剛才在巷子裡看到的場面進行組合,格桑作出自己的判斷——槍,散發著煙火氣息並能發出巨大聲響的鐵器,是最可怕的東西,掌握在人的手中。



  槍,奪去了另一頭狗的生命。很幸運,那顆子彈並沒有擊中它。



  隨後的兩天,格桑晚上都待在院子裡沒有外出,那天晚上的遭遇令它心有餘悸。但是當第三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已經憋悶了兩天的格桑又從半開的門裡走了出去。它是牧羊犬,拉薩的街道上沒有羊群可以讓它來看管,但它總得做些什麼來緩解體內那像潮水一樣奔跑的慾望。它必須奔跑。



  一旦離開小院,格桑變得更加小心,緊緊地貼著牆角,絕不走到月光下,讓自己的影子留在地面上。



  它貼著牆根小心翼翼地跑動,揚起鼻子分辨著空氣中白天遺留下來的各種各樣可以補充到氣味庫裡的味道。



  也許是無意的,但格桑還是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那頭狼狗殞命的小巷。



  它貼著牆角警惕地向裡挪動,走走停停,不斷緊貼著牆壁分辨著周圍的氣味,傾聽是否有危險潛伏的聲音。



  它終於來到那盞路燈下。當然一切都已經消失了。那頭狼狗早已不見了,不過格桑還是從紛繁的氣味裡分辨出還沒有完全消散的血的氣味。那是屬於那頭狼狗的。在牆角它找到了那顆還帶著血的氣息的子彈,它將那混合著血的氣味卻並沒有減弱粉碎的鉛的氣息牢牢地留在記憶裡。



  它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它翕動著因為激動而張大的濕潤鼻孔,吸進狼狗的血的味道,並且仔細地濾去其中雜亂的其他氣味,其中包括一個人的尿臊味,一隻羊在這裡流連時留下的由更多複雜的成分組成的洗髮香波的氣味——那是一頭被洗得乾乾淨淨已經被神赦免將永不被屠殺的放生羊( 西藏一種祭祀方式,身纏五彩絲線的羊被放生,永不被宰殺和鞭打 )。



  格桑在路燈後的陰影裡待了大約兩分鐘的時間,它確信自己很好地隱藏在陰影裡,沒有將自己的形跡暴露在燈光之下,然後離開了。



  當格桑又開始在拉薩的街道上奔跑時,它感覺與狼狗爭鬥時的一切似乎已經變得十分遙遠了。它以後還將繼續在這街道上奔跑,而且更加隱秘,更加小心。這些經驗將幫助它迅速成長起來,事實上,現在發生的一切已經證明,格桑已經在適應城市的生活,它具備在這裡生活的能力。



  格桑開始更多地熟悉這個城市——當然只是夜色下的拉薩。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格桑謹慎地在每一個它認為可以界定的區域範圍內的醒目標誌物—— 一根路燈柱或一塊小巷口的石頭上——留下自己的氣味。第二天再經過那裡,它會仔細地檢查。很少有其他的狗將自己的氣味覆蓋在上面,格桑那種還沒有淡去的荒野的氣息總是令那些尚存一絲勇氣企圖有所作為的狗望而卻步,偶爾有狗在上面勉勉強強地留下了自己的氣味,也不過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般的遊戲,從此再也不敢在附近出現。



  這城市裡幾乎所有的流浪狗都在躲避著它,視它為洪水猛獸。當然,格桑再沒有接近過那個狼狗被擊斃的小巷,儘管它已經習慣於在牆邊黑暗的陰影裡奔走,但它知道那槍就隱藏在它看不到的更黑暗的角落裡。它不會再去那可能隱藏著危險的地方。



  對於格桑,已經開始了一種平靜的城市生活。



  即使是藏獒,但毫無疑問格桑仍然是狗,仍然需要一個安身的地方和一個主人。老畫師恰如其分地充當了這個角色
除了終日躲在小樓裡作畫,老畫師也會在陽光非常好的下午出現在院子裡,戴著一副墨鏡在躺椅上面躺一個下午。但遠遠地臥在牆角的格桑並沒有感到親切,自從那天它跑進這個院子,老畫師就幾乎沒有和它說過一句話,也沒有認真地看過它一眼,不過每天卻準時地將那一成不變的牛奶和酥油茶拌的糌粑擺在它的面前。在老畫師的眼裡,似乎給格桑餵食與他每天給那些偶爾也開出漂亮花朵的植物澆水沒有區別。格桑就像一顆被風吹進這院子的種子,悄無聲息地生長。

  格桑是藏獒,它並不習慣和人類過於親近,只要有一個僅僅是意義上的主人它已經滿足了。對於格桑在城市裡的生活,這樣的一個主人幾乎是令它求之不得的。

  在拉薩,不會有太多的人知道在這座紅色的藏式小樓裡住著的是怎樣一位大師。沒有人知道大師的年齡,他沒有鄰居,沒有朋友,只有那個遠房親戚家的小女孩卓瑪經常來看望他。另外每隔一個月左右,就會有人扛著各色的顏料送到這裡——格桑憑借自己的鼻子確信那些顏料都是由石頭製成的。除此之外,深居簡出的老畫師幾乎不與外界接觸。

  在這座小樓裡珍藏著兩幅價值連城的十三世紀唐卡,那是稀世珍品。其實僅僅是老人畫的那些被送到包括布達宮在內的寺院中的唐卡也是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但就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樣,也許從遠方來到西藏的遊客會在某個香煙繚繞的大殿深處被一幅無論從色彩到構圖都令人歎為觀止的唐卡深深折服,但他們不會知道這唐卡的作者正在拉薩城中一條小巷深處的紅色小樓裡畫出更多的畫。歲月似乎並沒有在他的臉上磨蝕下更多的皺紋,當然,那是因為那張如同印第安奠長一樣岩石雕像般的臉上已經沒有更多地方了。也有從遠方來到高原的年輕畫家,他們在看到這精美的唐卡時驚呆了,也像凡·高面對倫伯朗的畫時那樣:「你知道嗎,我只要啃著麵包在這幅畫前坐上兩個星期,即使少活十年也甘心。」那年輕的畫家因為尚沒有擺脫高原反應的折磨,臉色蒼白,但這並不能阻止他在老畫師的唐卡前久久地流連。直到夜色降臨,寺廟關閉大門時,他才戀戀不捨地背著背包去青年旅館裡尋找住處。

  這些,格桑是不知道的,住在周圍的人也是不知道的,甚至也許老畫師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所畫的唐卡的價值。他只是久久地坐在畫架前將一個個正在失傳的故事畫在繃好的畫布上。

  哪兩種色彩搭配更好呢?他的大腦裡只有這些。

  但總是有人知道這些的。

  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像所有的夜晚一樣,安詳而寧靜。

  完成了一圈軌跡接近圓形的長跑,格桑慢慢地跑近了小院所在的小巷。如果小院裡一切正常,二樓的窗口裡依然透出柔和的燈光,格桑會再次投入到另一個幾乎環繞整個市區的圓形跑道中。但剛剛接近巷口,格桑就嗅到了一種陌生的氣味,它取代了小巷被高原陽光曝曬一天之後散發出來的乾爽氣味。那也許是一些確實令格桑感到不舒服的煙酒和甜茶的混合性刺激氣味。

  格桑輕輕地搖晃著剛才在奔跑時感到極度愜意的頭顱,想擾散這令它不滿的氣味。不過事與願違,它是狗,而且是生活在世界最潔淨的地區的一頭嗅覺靈敏的狗,這種令它不舒服的氣味不可能因為它的小小的動作而消散。

  格桑聽到來自黑暗中陌生的聲音。儘管已經將小巷視做老畫師財產的一部分,但城市的生活已經讓格桑學會了更多的東西,它並沒有貿然出擊,而是小心地將自己隱藏在黑暗中,尋找這聲音的來源。

  「真的沒有什麼事嗎?」那是同樣隱藏在小巷暗處角落裡為最後的潛入醞釀勇氣的一個聲音,儘管壓得很低,還是沒能逃過格桑的耳朵。

  「不會有事,就那老頭兒一個人住在這兒。我偷偷地看了好幾回了,根本沒有別人,那個小姑娘也就一個星期來看他一回。」

  「真的?」

「真的。」



  「我還是有點害怕。」



  「怕也沒有辦法了。就是那麼個老頭兒,老得都快成化石了,只要我們進去把刀子亮出來,我想那個老頭就會乖乖地把唐卡交出來。那人怎麼說的。只要交到他手裡,無論多大,


都是一萬塊。」



  「一萬塊,一萬塊……」那個怯懦的聲音像努力地想像這數字的確切意義。



  另一個發出一聲輕輕的咒罵——他們不小心碰到一塊石頭。這細小的聲音在此時對他們無異於晴天霹靂。



  被自己弄出的聲音嚇得趴在角落裡一動不動的兩個傢伙當然不會知道,一個影子如同黑夜的一部分,從他們的身邊無聲地閃過,進了院子。



  院子是格桑的勢力範圍,它可以確信這個地方是不可侵犯的。在院子外面的小巷裡它並不想招惹這兩個人,常識告訴它不能攻擊。



  唯一令它感到不安的是一股鐵的氣味,似乎是曾經在旅館的院子中將垂死的狼犬送上西天的槍的氣味。也許是槍,讓它感到恐懼的武器。比白嘎更可怕的東西。



  不過當兩個黑色的人影鑽進半掩的小門時,即使對槍的恐懼都不能壓倒格桑衛護領地的本能。



  走在前面的陌生人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已經熄了燈的黑洞洞的小樓上,當那像是警告般的可怕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時,他的大腦中出現了短暫的空白。他相信那也許是一種猛獸被激怒的咆哮。



  他轉身時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手中的鐵棒舉到胸前,這個下意識的動作救了他。格桑一口咬在了鐵棒上,發出類似鋼鐵研磨的聲響。



  隨之又一次攻擊開始了。因為已經碰觸過黑影手中的鐵棒,格桑發現它沒有一絲可怕硝煙的氣味,它並不能帶來死亡,僅僅是鐵棒而已。那麼它已經無所畏懼。



  格桑極其精心地又一次撲了上去。



  隨後就是格桑單方面的攻擊了。



  撕心裂肺的哭叫聲由於不加掩飾而愈加嘹亮,像一把並不鋒利的刀片切開了拉薩安靜的夜晚。隨著一個個窗口亮起的燈光,這與受了驚嚇的嬰兒並無區別不過是音量更大的哭號聲越來越大。但因為這哭聲毫無疑問是由成年人發出,而愈加地顯得怯懦卑微。



  三三兩兩的人出現在小巷裡。



  但沒有一個人敢推開院門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那驚心動魄的哭叫聲無論怎樣也會讓人以為災難莫名其妙地降臨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裡。



  當老畫師慢慢悠悠地開了燈,穿好那身喇嘛紅色大袍一樣的藏袍走出來時,天已經濛濛亮了。那些一直在院門外向內窺視的鄰居們終於戰戰兢兢地擠進了門裡。



  他們在門縫裡看到了一頭伏在地上的黑色獒犬,此時看得更加清楚,情不自禁地為這頭獒犬的壯碩發出嘖嘖的讚歎聲。但格桑並沒有注意這一切,只是目不轉睛地X視著牆角不知是多少年前堆在那裡的兩塊石板,從石板的下面正發出若有若無的求救聲。



  院子的地上散落著一根鐵棒和一把沾了血的藏刀,還有被撕成碎片的衣服。



  格桑在虎視眈眈地監視著那兩塊石板間的縫隙時,也不時地扭頭舔舐著自己的肩頭。格桑確實是受傷了,在它撲向那個拿鐵棒的人時已經警覺到從身後*過來的影子,它在半空中側轉身叨住了偷襲者衣袖的同時,感到肩上一陣刺痛,它稍稍用力整件衣服已經被撕了下來。格桑甩掉了衣服,在黑暗中準確地叨住了那握著刀的手腕。



  直到警察趕來,老畫師還是沒有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作出正確的判斷。不過他還是向格桑喊了一聲,於是格桑不太情願地站了起來,走到了另一個牆角自己的卡墊上,趴了下來,不過警惕的目光還是沒有離開兩塊石板間的縫隙。



  那是一個令所有的人感到可笑但也同樣感到不耐煩的過程。



  那窄小的縫隙裡真藏著兩個人。儘管兩個警察連哄帶嚇,他們卻無論如何不打算再離開這安全的堡壘。也許是受迫害妄想吧,他們堅信外面的人在等著他們出去的時候會放開那個東西——「對,就是那東西!」。他們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又滿含敬畏地提到格桑。

不過他們在裡面卻對此行想盜取唐卡的作案動機供認不諱,這倒是讓兩個警察頗感欣慰。一個證據確鑿的案件。

  老畫師拿著一根麻繩繫住了格桑的脖子,另一端拴在了樹上。他沒有想更多的什麼,只是希望盡快恢復小院裡往日的平靜。他擔心的是,現在應該已經到了自己作畫的時間了。

  隨後的幾天老畫師並沒有忘記給格桑餵食,不過卻忘記解開它脖子上的麻繩,也許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棵紮了繩子的植物而已。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大腦裡被淡化,他現在已經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幅正在創作的唐卡上了。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被繩子拴了兩天的格桑輕輕地站了起來,夜晚的氣息深深地吸引著它,催促著它投身其中。但脖子上的麻繩卻限制了它的自由。它試著扯斷它,麻繩並不是十分結實。但老畫師當時給格桑套上的是一個活結,當它用力拉緊這根麻繩時,活結慢慢地收緊,而且麻繩的另一端繫在一棵柔韌的小樹上,它消解了格桑企圖扯斷它的力氣。格桑試了兩次,每次都被勒得喘不過氣。它不得不放棄這種努力。

  在盜竊未遂案的第二天,老畫師就破天荒地將小院子的門關緊,但那只不過是為慕名而來的人提供一次次將它敲響的機會罷了。那些人極有耐心地在欣賞著門上古色古香的銅製獸頭形門環的同時用力地將它拍響,直到老畫師毫無辦法地將門打開。隨後就是一番對狂跳著要撲向他們的格桑的由衷讚美,他們的目的無一例外是要買下格桑。也許是老畫師不明白,也許是因為更多的原因,那些人只是被石像般不擅言談的老畫師簡短的語言勸走了。

  不過即使是一尊石像也有厭煩的時候,終於,老畫師也像格桑一樣被這紛亂的一切擾得煩躁不安。

  「別怪我了,小狗。」

  老畫師這樣對趴在角落裡的格桑說,這是他對格桑說過的最多的話。

  格桑已經從老畫師石塊般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看出了決定自己命運的某種變化。從那個臉色黑黑的胖子——似乎高原上所有的陽光都以光顧他的面頰為榮——出現在門口起,格桑就已經從老畫師猶疑的目光中看到了這種變化。那岩石般的臉上似乎出現了一種鬆動,他竟然回頭向格桑這邊望了一眼。只是這一眼,讓格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它想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它想知道隨後在它的身上將要發生什麼。格桑進入這個小小的院子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儘管每天都在老畫師的眼皮底下趴著,但他卻從來也沒有把格桑當做比他種的那些花更高級的東西。

  「你喜歡,牽走吧。」老畫師對這個敲開門請求看看格桑的黑臉漢子說。

  「什麼?」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時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頭正慢慢挺起身的巨獒身上——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一頭純種藏獒。

  「給你了,牽走吧。」語言對於長期孤獨生活的老畫師顯然是某種奢侈品,只是在非常必要的時候才拿出來裝飾一下而已。不過他還是重複了一遍。

  這次黑臉漢子聽清了。意思是把這頭藏獒牽走,把它牽走。

  帶走,這頭藏獒屬於他了!

  拉薩應該就是這樣的地方,你不知道在這世界上最藍最藍的天空下每天都會發生什麼,也許你隨便地在哪個小攤上無意中買下的一枚小錢卻是絕無僅有的一枚古幣;也許迎面走來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消失令你茫然若失的少女就是哪個尼泊爾王公的後裔。這就是日光城拉薩,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每個人都可以試著去實現自己的夢想。看到那個來自德國的小伙子了嗎,明天就要起程帶著自己的裝備到聖湖納木錯去衝浪。

  黑臉漢子感到血流都衝向了腦部。當然,他對自己說,已經來高原這麼多年了,高原反應的適應期早就過了。就是有點激動吧。

  看他沒有動,老畫師走到小樹前,解開了繩子,把它放在了黑臉漢子的手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小樓裡。那幅唐卡再有幾筆就畫完了。

格桑這時在艱難地作出某種選擇。幾天來被拴在這裡只能在幾尺見方的範圍內活動,格桑感到身上的肌肉正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消失。它被一種莫名的恐慌所籠罩,它不知道如果這種生活繼續下去會怎樣。總之現在離開這個四面高牆只能看到一方藍天和布達拉宮一角的小院子是最迫切的要求,否則格桑絕不會讓一個陌生的人牽住拴在自己脖子上的繩子。老畫師並沒有再看它一眼,這種景像它已經經歷過一回,當然它並沒有感到更多的不滿或悲哀,老畫師在它看來也許並不比一棵植物更重要一些,至於衛護老畫師院子裡的一切,咬傷那


兩個盜賊不過是它的本能而已。當然只要格桑反抗,也許它還會繼續留在這個院子裡,它後來的一切都不會再有太多的改變。

  格桑也感到了這個陌生人的恐懼,那恐懼是從他虛虛地捏著繩子的手上傳到格桑這邊的。它能夠感覺到,這大概就是恐懼的氣味吧。格桑並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也許被他牽在手中並沒有讓它感到有任何的不滿,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格桑表現出一種令它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順從,跟著這個全身瀰漫著油煙和食物氣味的黑臉男人走出了黃昏的小巷。

  它的突然出現確實引起了街上行人的側目。格桑還沒有在這個時刻的大街上出現過,它出來的時候總是在黑夜,那時很多氣味都已經消散了。此時它貪婪地嗅著這些陌生的新鮮氣味,把它們儲存在自己的記憶深處。

  在市場後面的一塊空地上,停著一輛蒙著綠色帆布的卡車。市場裡鮮活的氣味突然間變得單薄寡淡,只留一絲餘韻在格桑的記憶裡。

  也許是氣味混淆了格桑對這一切的概念,所以當牽著它的黑臉漢子拿著一根前頭開*的木桿小心翼翼地頂在它脖子上的繩結上時,格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舉動,它還是可以感受到那種恐懼,而恐懼的人類應該是不可怕的。但是當那木棒的開*處結結實實地卡住了麻繩的繩節時,那種瀰漫在空氣中的來自黑臉男人的恐懼感蕩然無存,格桑頓時醒悟,但是在那黑臉男人的笑聲中它已經知道一切都已經晚了。這根兩米長的木棒有效地保持著它與這個黑臉男人的距離,無論它怎樣咆哮撲咬,都無法接近他。

  很快格桑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它安靜下來,想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曾經的經歷告訴它不能耗費太多的精力在這無謂的掙扎上。

  格桑被牽上了車,木棒的另一頭被一根繩子緊緊地綁在車廂板上,於是它的活動範圍只有車廂陰暗的角落裡。它可以趴下,但是脖子卻不能伏下,只能僵硬地*在冰冷的車廂板上。

  車廂裡其他的地方堆著大大小小的紙箱和罈罈罐罐,所有令格桑不滿的氣味就來自那裡,像一些微不足道卻無所不在的魔鬼。在這些氣味的刺激下,格桑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噴嚏,每一次噴嚏都牽動脖子上的麻繩,讓它感到一陣窒息。

  它後悔了,在被套上麻繩的這幾天裡,它完全可以咬斷繩子,但在那院子裡它必須接受某種犬類與人類定下的契約,努力地維護這種協定。它想,也許自己應該在離開小巷時就咬斷繩子,但現在它已經失去了這個機會。現在無論它怎樣努力,都無法觸碰到脖子下那根堅硬的木棒。

  車開了一夜,在凌晨時到達一個小鎮。

  格桑被牽下車,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大房子後面的小山坡上,已經有四五個人在曙光中站在它的周圍。格桑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它能感覺到空氣中那種躍躍欲試的氣息。它向牽著它的黑臉漢子撲了過去,但是它這傾盡全力的撲擊只不過是把持著木棒另一端的黑臉漢子撞得後退而已。幾個繩套呼嘯著向它甩了過來,格桑跳躍著躲閃,但另一端的黑臉漢子緊緊地攥住了木棒,限制了格桑的動作,於是那些繩套接二連三地落在格桑的脖子上、身上,然後迅速地收緊。格桑在慌亂中左右掙扎,結果還踩在地上的繩套上,當地上的繩套也及時的收緊後,它像一個被纏得結結實實的粽子,喘著粗氣躺在了地上。
這幾個人確實非常熟悉這種工作。他們在最短的時間裡在格桑的脖子上套了一個包著鋼絲繩的皮項圈,用螺絲將一條五米長的鐵鏈擰緊在上面,然後切斷了它脖子上那根麻繩。

  格桑從鬆開的繩套中站起來,仍然是被一根棒子支著牽向一根打在地上的粗木樁前,鐵鏈的另一端是一個鋼圈,剛好可以套在木樁上,有人拿著斧子又在上面釘了一根橫木以使那根鐵鏈不會鬆脫。

  當一切就緒以後,最後一個人慢慢地退後,達到了這根鐵鏈可以容忍的限度後,他突然放開了木棒,拔腿向圈外跑去。失去木棒限制的格桑並不打算放棄這個機會,一夜的憤怒終於在此時找到了爆發點,它憤怒地咆哮著撲向這人的背影。

  那撲倒在地臉色蒼白的人在其他人的驚呼聲中站起來時,格桑已經在鐵鏈錚錚響聲中將從他身上扯下的皮夾克撕成了碎片。

  在兩米的距離內格桑還是追上了他。

  「老闆,這狗看起來不錯啊,比原先那頭強得多。」

  「當然,最好的種獒,多少年都碰不到,沒想到讓我在拉薩城裡給碰到了。這樣純種的藏獒只可能出現在河曲地區。」黑臉男人還是從錢包裡抽出一疊錢,遞給了那個只穿著襯衣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不停地打哆嗦的男人,「再去買一件。」

  也許在老畫師的小院子裡只要格桑願意就可以咬斷麻繩自由地離開,但現在它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樣一個機會。

  這些人離開後,因為重新踏上了久違的草地,格桑慢慢地平靜下來。在車上被眾多複雜的氣味折磨得嗅覺失靈的鼻子已經恢復正常,它聞出自己脖子上的頸圈、鐵鏈以及木樁和它身下的這塊草地,都留下另一個藏獒的氣味。另一頭藏獒。這成了那一天裡格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又一次帶著鋼絲的項圈繫在它的項下,而且拖曳著同樣沉重的鐵鏈,不過對於它來說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經切切實實地站在了草地上。那些已經淡忘的在草地上騰越的動作突然間又回到了它的身上,它拖著脖子上的鐵鏈圍著木樁瘋狂地奔跑,草地在它的身後急速地向後旋轉。因為鐵鏈的末端是一枚套在木樁上的鬆動的鐵環,所以格桑可以在一個半徑五米的圓圈內心滿意足地奔跑。

  遠遠地望過去,奔跑的格桑像一朵在山坡上生機勃勃地翻騰的黑色火焰。它沒有試著去撕咬連在脖子上的鐵鏈和那根牢牢地釘在地上的木樁,它明白沒有必要再去做這種無謂的掙扎。

  黑臉男人站在緊*著鎮子邊上的這家鎮上獨一無二的川菜館前,遠遠地望著自己此次到拉薩進貨時意外地得到的這件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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