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藏獒的生命傳奇:黑焰(五)


每天下午,一個夥計從大房子裡出來,將一條羊腿或是半片羊肋扔在被拴養在山坡上的格桑面前,在它剛剛可以夠得到的一隻銹跡斑斑的鐵盆裡倒滿清水。

  沒有人能*得更近,他們遠遠地欣賞著這頭像一隻長滿毛的蜘蛛一樣張著血盆大口凌空撲咬的怪獸。一次次的交易都因為黑臉漢子開價過高而沒有成功。他清楚隨著車駛向各地,會有更多的人慕名來到這裡與他討價還價。他並不著急,一定要達到他期待已久的那個數目後,他才會將這頭不可多得的藏獒出手。

  即使在冬天的牧場,在大風雪的日子裡,格桑也可以在帳篷後、羊毛垛邊找到一個可以躲風避雪的地方,但是這裡無論颳風下雨,它都無遮無掩地暴露在山坡上。正是這暴烈的風雪的侵襲,激發出隱藏在格桑身體最深處更隱秘的野性和與這高原息息相關的適應天性,潮濕與寒冷不過是令它的忍耐力和體力更加強大了。在一個大雪後的清晨,積雪封住了川菜館的大門,一個夥計不得不從窗子裡跳出來挖開門口的一米厚的積雪。但他驚詫地看到,在陽光閃爍的山坡上,那頭黑色的藏獒仍然像一團耀眼的火焰,在雪地裡跳動奔跑,揚起一片沸騰的雪塵。

  即使藏獒的本性並不喜歡過於親近人類,但在山坡上的生活對於格桑來說也是過於寂寞了。那種發自內心的憤恨催動著格桑撕咬一切,可是在它的周圍實在找不到可以讓它撲咬的對象,那些羊腿骨之類的像樣點的大塊骨頭早已被它咬成散落的碎片。

  每天來給格桑餵食的夥計都覺得這頭藏獒正在一天天地退化成比野獸更可怕的東西。那扔過去的羊腿還沒有落地就在一片嘩嘩啦啦的鐵鏈碰撞聲中被格桑凌空叨住,等它落在地上的時候,羊腿已經斷為兩截。隨後是暴風驟雨般的撕扯啃咬,羊腿轉瞬之間支離破碎。並不是飢餓驅使著它這樣做,只是一種想要撕碎肉體的渴望。當格桑抬起蜘蛛般的臉,露出毛叢間沾著骨屑的大嘴,茫然地望著餵食的人時,他不由得又後退一步。誰知道它在想什麼。那一雙似乎永遠睡不醒的琥珀般的眼睛,在毛叢中執拗地燃燒。

  格桑不再想像能夠離開這裡,它正在慢慢地習慣山坡上的一切。

  在夜深人靜時,每當月光照亮這片平坦安靜的谷地,格桑終於還是控制不住喉嚨深處湧動已久的渴望,揚起鼻子對著發出鵝黃色光輝的月亮,盡情地長聲號叫。而這種號叫一旦開始,就幾乎是要斷斷續續地持續一夜的。

  只有這種暴烈的藏獒才是那些不遠萬里來西藏買狗的人真正需要的。那些時刻感覺自己的生命和財產受到威脅的人需要這種無所畏懼、一往無前決不退縮的狗。當然這不是普通的狗,而是真正的藏獒,它們把衛護主人的安全視為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它們冷酷無情,比猛獸更加兇猛,隨時準備著將危及到主人安全的一切撕碎。

  人們在突然間意識到藏獒的這種重要性之後,短短的幾年間,各種各樣的人來到西藏這塊世界上最後的潔淨之地,只是為了尋找藏獒——品種更加純澈並沒有被平庸的平原氣息所侵染的真正的猛犬。他們相信藏獒才是更接近原始自然的一種良犬。

  格桑不過是在渾然不覺中進入了這個找尋猛犬的鏈環。它被帶出牧場,來到外面的世界,這是它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一切都不是它所選擇的,也許如果沒有那天駛進夏營地的吉普車,它不會離開高原牧場,它會像所有其他牧場上的藏獒一樣,伴著綠色的牧場、藍天和羊群慢慢地成熟,偶爾為衛護羊群與野獸搏鬥,殺死野獸或因一個莫名其妙的失誤( 這種可能性出現的幾率非常小 )而被野獸殺死,但如果它能一直活下去,就會使這隱秘的血脈在高原之上繼續延續下去,生生不息。
但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格桑徹底地離開自己的牧場,不再是一頭牧羊犬了,甚至失去拉薩城裡那種可以每夜橫穿街道狂奔的自由生活。

  如果不是另一頭藏獒的出現,也許格桑的生活就這樣注定了,它會被一直拴養在山坡上,在黑臉男人的高價發財夢裡慢慢地老去,或者被哪個有錢人買走,成為深宅大院裡的一頭惡犬。

  那頭鐵紅色的藏獒和格桑一樣,被一根木棒從卡車上牽下來。它是一頭已經顯出蒼老體態的毛色黯淡的藏獒,它與眾不同之處是在兩眼的上部,綻開了兩朵銅仁樣的金黃色的毛簇。它被牽下車時,格桑看到兩個夥計的手臂鮮血淋漓,他們的袖子已經不見了。

  對待格桑的那套程序不過是重演了一遍。不過這頭藏獒卻顯示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平靜,在那些飛旋的繩套落在身上時,它幾乎沒有任何反應,任由繩索將它掀翻在地,被套上了包著牛皮的鋼絲項圈,掛上鐵鏈。

  另一根木樁被打在山坡上。

  他們將繩索都撤掉之後,它趴在原地,保持著被綁縛著的姿勢,沒有動彈。希望看到它面對陌生的環境而暴怒地咆哮掙扎的川菜館的夥計們顯然非常失望。格桑抻直了脖子對著近在咫尺的陌生闖入者的咆哮卻沒有收到任何效果。它根本無視格桑的存在,但格桑已經形成了習慣,咆哮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它叫了很久,直到連它自己都感到生出一種淡淡的悲哀才停了下來。但這次它卻完全沒有往日無望地號叫之後的愜意。

  將近傍晚時,一個夥計拎著兩條羊後腿來餵食。

  那鐵紅色的藏獒只是趴在地上,並沒有去碰扔到它身邊的羊後腿肉。

  不知道為什麼,格桑也第一次失去了咬噬的興趣,它被這頭剛剛帶到這裡的老傢伙吸引住了。

  已經習慣看著格桑將連骨肉塊咬得粉碎的夥計多少有點失望,罵罵咧咧地走了。

  鐵紅色的藏獒真的老了,顏色黯淡的紅毛中泛出一些棕色的硬毛,而且正在失去健康的犬類那種固有的光澤。格桑已經能聞到那種蒼老的氣息,在所有的氣味儲存中它認為這種氣味更接近於被久久地擱置的皮子發出的氣味。但這頭老藏獒的身上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它,格桑不知道那是什麼。它偶爾抬起頭時,從那瞳仁下閃出的目光並沒落在格桑身上,而是似乎穿透了格桑投向更遙遠的地方。這種漠然讓格桑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當然,被拴養已久的格桑已經不願意再承認這種反應,它狂暴地拖曳著鐵鏈蹦跳了幾下,想驅散這種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驚恐的情緒。但它終於沒有吠叫,並沒有什麼阻止它,它只是在突然間發現自己失去了這種興趣。

  格桑重新趴下,目光追隨著這頭鐵紅色的藏獒目不轉睛地注視的方向。其實格桑有時也會這樣久久地凝望,但一般情況下它會選擇山坡下面的鎮子或是黃昏時門前停滿長途汽車的川菜館。長久地注視之後眼前總是出現莫名其妙的幻象——尚還青綠的夏季牧場,記憶裡的第一場雪,還有拉薩城裡那黑暗的街道上一夜夜的縱情奔跑。但這些使狂暴的格桑安靜下來的幻象,最終總會被那些路過的司機或旅客打破。那些去拉薩旅遊的人在車上整整顛簸了一天,在川菜館裡填飽自己的胃之後,在辛辣的食物刺激下血脈通暢,無暇休息,三五成群地來到山坡上。毫無疑問,觀看格桑這頭被鎖在山坡上體格龐大的長毛怪物很容易成為這些人飯後的消閒活動。

  但鐵紅色的藏獒一動不動地望著的方向,一直向遠方被夕陽染為並不耀眼卻輝煌無比的地平線延伸的,不過是無邊無際佈滿礫石的荒地,還有點綴在天際的靜悄悄地鼓脹的一團團豐沛的雲團。

  格桑看不到更出奇的什麼東西。

  第三天,那些扔在鐵紅色藏獒身邊的肉已經開始腐爛,發出難聞的臭味,在這強烈的氣味裡格桑似乎也失去了食慾,只吃了當天那份羊肉的一半。鐵紅色的藏獒對那些肉幾乎看都不看一眼,無論是新鮮還是已經腐爛的。它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趴在原地,不過它偶爾會在夜裡爬起來,拖著鬆鬆垮垮嘩嘩作響的鐵鏈子,幽靈一樣在黑暗中繞著木樁子轉幾圈,然後又咣的一聲趴在地上了。到了第五天,它已經爬不起來了,趴在地上的身體平坦得可怕。格桑從來不相信一頭成年的藏獒竟然可以薄到那樣一種程度。

夥計端來一盆牛奶,放在它身邊。他們現在可以無所顧忌地進入這頭藏獒的鐵鏈勢力範圍之內了。格桑看到它的眼睛慢慢地睜大,漠不關心地望著遠處,對身邊的人和那盆牛奶毫不理會。

  在第八天的傍晚,鐵紅色的藏獒突然站了起來。這多少出乎一直趴在它對面的格桑的預料。其實從鐵紅色藏獒那邊吹來的風裡,格桑已經聞到死亡的氣味,就像在拉薩的街道上被


槍擊中的狼狗身上的氣味。而且整整一天,格桑都沒有看到趴在地上的鐵紅色藏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那如蝴蝶翅膀般輕微顫抖的兩肋的翕動也消失了,格桑甚至以為它已經死了。

  鐵紅色藏獒瘦削得如同一張氈片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它蹣跚不穩地移動了幾步,竟然像爪下長著肉墊的貓一樣,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鐵紅色藏獒暗淡無神的目光掃視了周圍一圈,似乎是為了驗證自己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實,然後又抬起已經發乾的鼻子嗅聞著空氣。

  也許是因為在彌留之際,更希望看到一些生命,那目光終於還是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它死了。一些失去了主人的狗會絕食而死,當然這種行為在人類豢養的家畜中已經幾近絕跡。

  格桑淒厲的號叫引來了川菜館的人。他們也聽出了格桑的叫聲與往日的漫無目的的吠叫截然不同。

  第二天,餵食的夥計發現,格桑也像那頭鐵紅色藏獒一樣,沒有去碰扔到它面前的肉。

  格桑絕食了。

  到了第三天,格桑試著站起時已經感覺到輕微的眩暈。這樣下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它也會像那頭鐵紅色的藏獒一樣,伏倒之後就再也起不來了。但命裡注定格桑不應該以這樣一種方式卑微地死去。格桑的絕食計劃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鎮子上的一頭犛牛給打亂了。

  黃昏,鎮子裡的牛群從野地歸來,從川菜館前面經過時,一頭犛牛,突然像旋風一樣撞開身邊的犏牛( 犛牛與黃牛的雜交品種 ),一路上狂蹦亂跳,長毛翻飛,驚恐萬狀地衝向格桑這邊的山坡。

  那頭犛牛也許是被走在後面的牛刺破了屁股,或者是鼻孔裡鑽進了馬蠅,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為到了發情期被慾望沖昏了頭腦才發了瘋似的奔跑。

  總之,這頭犛牛就這樣離開了慢慢騰騰地向鎮子裡走去的牛群,裝甲車一樣塵土飛揚地衝上了山坡。

  趴在地上昏昏欲睡的格桑也聽到了這雷鳴般的蹄聲,它敏捷地騰越而起。只是三天沒有進食,對格桑的反應能力幾乎沒有任何影響。

  犛牛本來並沒有具體的目標,也許跑過一會兒消耗掉旺盛的精力感到筋疲力盡了自然會回去尋找牛群。但現在格桑的叫聲卻吸引它的視線,於是不假思索地調整著方向向格桑這邊跑了過來。

  在犛牛高速突奔過來低下頭兩隻半月形的彎角就要挑到格桑時,它敏捷地跳到了一邊,犛牛由於慣性的作用衝了過去,格桑趁機從後面對著暴露在眼前的犛牛伸展的後腿猛地咬了下去。一段時間以來,格桑第一次找到這樣適合啃食的鮮活物體,它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咬了下去,尖利的牙齒切透了長毛,切進堅韌的牛皮裡。然後它又迅速地鬆了口,只此而已,這些疼痛已經足夠使一頭喪失理智的犛牛清醒過來了。而且,萬一牙鑲進牛皮了,很有可能在犛牛向前躥動時被折斷。

  犛牛挾著一片灰塵無可奈何地從格桑身邊衝過去時,那根在風吹日曬下沒有一絲改變的結實木樁在它的蹄下像火柴棍一樣齊根折斷了。

  格桑並不清楚這個突發事件對於自己意味著什麼,事實上,對於重新獲得自由它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它只是感覺為了躲避犛牛而用力抻緊的鐵鏈突然像失去了生命力,鬆掉了。

  那是一瞬間的事,犛牛已經清醒過來,剛才全力的一撞已經使它失去重心滑倒在地上,此時灰頭土臉地站了起來,喘著粗氣在回想剛才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格桑對它已經全無興趣,它又試著向前走了幾步,於是它的腳踏到一塊新的草地上。它走出了五米的半徑,站在尚沒有留下它爪印的草地上。儘管脖子上還掛著那條鐵鏈,但它知道自己現在已經完全自由了。
格桑拖著鐵鏈跑上山坡,毫不猶豫地奔向和鐵紅色藏獒一起眺望過的那片荒野。

  平坦的荒原上幾乎沒有什麼可以躲藏的地方,甚至連一個可以暫時隱蔽的淺坑都找不到。

  有幾次,緊緊跟在後面的卡車的輪子險些就已經壓到了拖在格桑身後的鏈子上。還好,


地面上總是有小小的起伏使這輛快要報廢的卡車不能全速追趕。全速奔跑的格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心臟像一面牛皮大鼓,鼓點緊湊地在它的胸中擂響。有一次黑暗短暫地瀰漫了它的眼睛,但只是短暫的一刻而已。它拖著身後的鐵鏈繼續向前奔跑,一年以來,格桑每天都拖著這條鐵鏈在草地上奔跑,頸部的肌肉因為負重的磨煉而更加強健,那十幾斤重的鐵鏈已經成為它身體的一部分了。

  高高地站在卡車上的夥計們高聲叫囂著。他們發動卡車之後只花費了十分鐘的時間就追上了格桑。但隨後他們又不敢*得太近,害怕軋傷老闆的寶貝,所以當距離接近到可以徒步追趕時,他們就一窩蜂地下車,在他們互相鼓勵商量著由誰上前牽住格桑脖子上的鐵鏈時,格桑已經跑出了他們的視野,於是他們不得不重新爬上車,開始又一輪追趕。

  幾次三番之後,格桑已經發現了規律,在車輪快要壓到鐵鏈的時候,它猛地轉身,閃到一邊,向相反的方向跑去,等到車上的人打回方向時,格桑又跑出很遠了。

  反覆幾次,天已經漸漸地暗下來。格桑也已經累得伸出舌頭,劇烈地喘息。

  這個時候,謝天謝地,那卡車發出快要散架的轟然巨響,終於停了下來。

  藉著夜色的掩護,格桑逃進了黑暗之中。

  車上的夥計在下車之後,在一片沉寂中只來得及聽到從不明方向的遠處傳來一片鐵鏈與地面相碰的嘩嘩聲。黑臉男人大聲叫罵,但沒有一個夥計敢在夜晚離開拋錨的卡車獨自走進荒原。

  那是格桑最後一次聽到黑臉男人的聲音。

  天已經完全黑了。

  在一堆浮木和野犛牛糞點起的篝火邊,兩個人的影子如同被無邊的黑暗壓癟的巨人,隨著在微風中閃爍不定的火光的搖晃光怪陸離地變幻,向遙遠空曠的野地深處一直延伸過去

  他們正試著把從越野吉普車的後備廂裡取出的帳篷支起來,但工作進行得似乎並不順利,外面的人好不容易抻平了帳篷,另一個人到帳篷裡支起支架時,帳篷突然坍塌了。

  他們笑著打鬧的聲音飄向漫漫的荒原,但這聲音在無邊的沉寂中卻如同微不足道的水珠,迅速地被漫無邊際的荒野這塊巨大的海綿輕而易舉地吸收了。

  當他們終於支起帳篷時,其中的一個人被空氣中早已瀰漫開來的氣味所驚醒,高叫一聲奔向了篝火,從上面取下了野營鍋。

  直到把鍋放到地上之後,他才用力地揮舞著雙手大呼小叫。他相信正是自己以驚人的毅力忍受著高溫炙烤的疼痛,保住了他們在這幾乎沒有路的荒原裡奔波了一天之後唯一的享受——一頓熱飯。

  「還好,還好,好像只是剛剛有一點糊吧。」另一個人伏下身掀開了鍋蓋聞了聞。

  「我的手差一點燙掉了。好了,韓瑪,去車裡拿勺子吧。」

  他們終於坐在支起的橘黃色帳篷前享受略有瑕疵的滾燙肉粥時,星星已經升起來了。儘管已經飢腸轆轆,但他們還是沒有忘記仰望這高原美麗的夜空。

  「這裡是不一樣,居然可以看到小熊星座。」韓瑪因為嘴裡還含著肉粥,說起話來含含糊糊。

  「小熊星座?哪個是小熊星座?」一直埋頭於自己的飯盆的楊炎此時抬起頭來,「噢,這天空看起來是有一點兒不一樣啊,星星看起來很多,天空很亮。」

  「當然會很亮,這裡是高原,海拔三四千米,距離天空最近,這裡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

  「這裡是世界最高的地方?真的嗎?」楊炎迷惑不解地望著火光中的韓瑪。

  「當然。這裡是世界上最高的高原,青藏高原……」


「好了,不想再瞭解這些地理知識了,路上你已經都講了無數遍了。」楊炎打斷了韓瑪的話,「還是把小熊星座的位置指給我吧。」

  「那個地方,那顆亮星就是小熊的尾巴,就是那顆。」韓瑪用手中的湯匙指向浩瀚的夜空。




  「哪裡?哪裡?」

  「就是那裡。」

  「可是那裡有一片星星!」

  「你把那幾顆最亮的連起來,就是一頭可愛的小熊。」

  「胡說,我怎麼看不出來那是一頭小熊,就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星星。」

  「我早就說過,你缺乏想像力,所以你也就只能當個商人什麼的。」

  「可我真的看不見。」楊炎側低下頭,視線從韓瑪的肩肘後面向天空望去,想要找到真正的小熊星座。

  韓瑪一動不動地挺直了開了一天車的酸痛的手臂,想要讓楊炎能夠在繁星當中看到小熊星座。

  「不知道你有沒有一種感覺?」當韓瑪慢慢放下自己的手臂,剛才為找到小熊星座而把他的手臂作為參照物而側臥在地上的楊炎問他。

  「什麼感覺?」

  「我覺得周圍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看著我們。」楊炎睜大了眼睛,慢慢地坐直了身體。也許是因為恐懼,慢慢地向韓瑪這邊*了*。

  「我剛才好像聽到有一點聲音。」韓瑪壓低了自己的嗓音。

  「我也聽到了,有點像揉一張錫紙。」

  兩個人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屏息靜氣地傾聽著周圍是否有既讓他們期待又感到恐懼的聲音。但是他們什麼也沒有聽到,一片沉寂,太安靜了,沒有任何聲響,既沒有一隻鳥叫也沒有一聲蟲鳴。

  韓瑪終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看是咱們神經過敏了,沒有什麼聲音。」

  「可能是聽錯了。」

  剛剛進入高原的人因為高原反應會出現耳鳴和幻聽。

  緊張的氣氛一瞬間放鬆下來,兩人感到更加疲憊。

  「到車上拿睡袋吧。」

  但是韓瑪剛剛站起來,那個一直困惑著他們的聲音突然從黑暗中清晰地傳來。

  兩個人停住了各自的動作,再次一動不動地傾聽,幾乎不敢發出呼吸聲。這次他們確信自己聽到了聲音,切切實實的聲音,就是從帳篷正前方的黑暗中傳過來。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裡,黑暗總是能夠給人類提供無窮無盡的想像的空間,只是幾秒鐘的時間,那黑暗中已經幻化出眾多可怕的形象。

  也許過去了一分鐘,也許是十分鐘。楊炎終於因為無法忍受這種沉默,張開了因為恐懼而沒有一絲唾液的乾澀的嘴:「會不會是狼?」

  「不知道,也許吧。」

  似乎是為了驗證他們這次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終於鼓起勇氣的小心翼翼的對話,在他們一直注目的黑暗中又傳出了一聲鐵器碰撞的響聲,然後露出了一張毛茸茸的嘴臉。

  「是頭狗。」韓瑪對緊緊攥著刀指向黑暗中輪廓並不分明的巨大頭顱的楊炎說。

  兩耳下垂,至少可以肯定它不是狼,而且它的脖子上還套著一個項圈,那麼還是一頭家養的狗。

  狗慢慢地走出了黑暗,呈現在火光之中,毛色灰濛濛的,也許是因為蒙了灰塵,幾乎看不清本來的顏色,長毛下的眼睛卻在黑暗中炯炯有神地注視著他們。也許是因為看到了楊炎手中的刀,它低低地咆哮著不再向前移動。

  「把刀收起來,它認識刀。」韓瑪告訴即使發現是頭狗依然表現得過於緊張的楊炎。

  楊炎把刀收進背包之後那狗立刻停止了咆哮,目光毫不猶疑地投向地上的行軍鍋。

  「我想它是餓了。」韓瑪把粥鍋端起來向前慢慢走了幾步,直到那灰濛濛的大狗戒備地後退時才小心地把鍋放下退了回來。

  「它會吃嗎?」站在原地的楊炎問倒退著走回來的韓瑪。

  「也許吧。」

  那灰色的大狗慢慢轉動著頭,鼻子輕輕地掃過面前的空氣,似乎在揣度周圍的環境中究竟存在著多大危險的可能性。隨著它輕輕的動作,他們兩人也終於發現了那聲音的來源,那是繫在它項圈上的一根鐵鏈,此時隨著它的動作嘩啦啦地發出聲響。

「也許是從附近的哪個牧民的營地裡跑出來的吧。」

  「可是我們一路上並沒有看到有牧民的營地啊!」

  「是沒有看見,不過這是一頭家養的狗,總不會是莫名其妙地跑到這裡來的。」




  那狗此時已經確信這陌生的環境暫時並不存在再一次俘獲它的危險,向粥鍋走過去。

  格桑拖著鐵鏈走到火光當中,伏下頭顱覆蓋了整個野營鍋,貪婪地吞食鍋裡的肉粥。韓瑪和楊炎遠遠地注視著這頭突然從黑暗當中出現的大得可怕的灰狗。

  自從逃跑之後已經兩天了,格桑沒有找到什麼像樣的東西吃。

  擺脫了那輛緊緊跟隨在屁股後面的卡車之後,格桑慢慢地顛跑了很久,直到天快破曉時才在一個凹地裡沉沉地睡去。當中午它醒來時,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食物。被黑臉男人拴在草坡上養著的那段時間,有一點倒是很好,每天都可以按時得到足夠量的羊肉,但也造就了它饕餮無饜的食量。

  格桑也並不清楚自己跑了多遠,不過它相信自己一直是向著牧場的方向奔跑的。

  草地中出現一個小小的沼澤,遠遠地它就看見裡面棲息著幾隻水禽。牧羊犬並不善於捕捉鳥類,不過在飢餓的驅使下,它還是拖著鐵鏈衝了過去。還沒有等它跑到水邊,那幾隻白色的水鳥已經驚慌地長鳴著飛上了天空。它只好喝了幾口沼澤中味道並不可口的鹼水,然後繼續向前奔跑。一直拖在後面鐵鏈成為它真正的累贅,儘管脖子上長著厚實的毛,此時也磨得它脖子上的肌肉不斷地因為刺痛而抽搐地跳動。

  它就是在這種又饑又渴將近發狂的時刻,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最初它以為是黑臉男人和他的夥計又追來了。

  格桑拖著鏈子走到一個土坡上。那是一輛陌生的吉普車,已經在小丘的另一側停下,兩個同樣陌生的人正在拾撿著碎木,生火。

  不久就從火堆那邊飄來了兩個人打鬧的聲音,飄來了肉粥的香味。火,此時對於一頭離開人類庇護的狗來說是如此富有魅力,火的吸引幾乎是不可阻擋的。在遙遠的上古時期,終於有一群野獸克制了對火的恐懼,踏出了一步,就那樣擺脫了荒野,成為人類的盟友。火,溫暖,食物,主人。不可抗拒的火。

  格桑在周圍巡視了好久,確信並沒有黑臉男人和那些夥計的氣味後,一點點地向火光的中心*近。

  當這頭狗終於把鍋舔得乾乾淨淨抬起頭時,韓瑪把一隻倒滿了水的罐子慢慢地放在了它前面,然後又慢慢地退回來。格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來,低下頭,此時它已經非常放心地舔食著裡面的水,這是真正的淡水,不是它在沼澤喝的那種氣味刺鼻的鹽鹼水。

  「這狗真不錯啊,咱們養著怎麼樣。」楊炎建議,「好像就是當地人說的那種藏獒,很不錯的狗。」

  「也許明天就會有人追上來把它要走的。」韓瑪已經在帳篷裡鋪開了自己的睡袋。

  在睡覺之前,楊炎試著接近這頭吃飽喝足之後懨懨欲睡地趴在吉普車前的大狗,想牽住它後面拖著的那條鐵鏈。不過那頭看似昏沉的大狗像一個過於敏感的開關,每當他的手就要摸到鐵鏈時,長毛下微閉的眼睛立刻閃爍出懾人的暗綠色螢光,威脅性的吼叫彷彿剛剛發動的高功率的摩托,嗡嗡地在他的耳邊震響。他不得不縮回自己的手。

  一次次地接近,那令楊炎膽戰心驚的咆哮也隨著距離的遠近而起起伏伏。楊炎最後終於還是沒有牽到那根鐵鏈,只好滿身大汗地爬進帳篷裡。

  「這狗實在太精明了,根本沒有辦法*近。」

  「還是別碰它。」正在藉著頭燈的光線寫日記的韓瑪抬起頭。

  「也許晚上它就會離開吧。」

  「倒也不一定,看明天早上的情況吧。」

  夜裡他們在睡夢中聽到沉穩的腳步聲在帳篷周圍節奏分明地移動,伴隨著鐵鏈與地面摩擦的聲音。但他們太累了,並沒有起來看個究竟。

第二天早上,格桑並沒有離開,不過等他們兩人從帳篷裡出來時,它並沒有迎上來,只是趴在距離帳篷大約十幾米外結滿露水的草地上冷漠地望著他們。

  這次他們看清楚了。怎麼說呢,如果說它是狗,那是毫無疑問的,因為它的脖子上套了項圈掛著鐵鏈,但誰又見過這樣的狗。漫長的冬季過去之後,格桑身上的冬毛正慢慢地褪去,但是仍然還沒有完全脫落,一縷縷枯乾的長毛像氈片一樣糾結在它的身上,使它那原本就


壯碩的體形更顯得龐大荒蠻,像一頭來自荒野之中的怪獸。

  簡單的早飯做好之後,韓瑪試著叫了它一聲。

  格桑此時的飢餓感並不像昨天那麼強烈。它感覺到這兩個人與黑臉男人和他的夥計並不一樣,他們在它進食時只是在一邊看著,並沒有試著強迫它做什麼。所以昨天整整一夜它都在帳篷周圍巡視,在空氣中留下自己的氣味,並沒有離開。

  「它還真的過來了。」楊炎吃驚地望著慢慢地站起來,向這邊走過來的格桑。

  格桑走到距離韓瑪幾步遠時停下來,此時它已經能夠識別他的氣味,與那些夥計身上的煙與酒混合的刺鼻氣味是完全不同的,這是一種陌生而新鮮的氣味。它在充實著自己的氣味庫。

  韓瑪坐在地上沒動,他手中拿著一根剝去了包裝的火腿腸。

  格桑已經忘記了從人的手中直接取食物的習慣。它猶豫著,是否應該給這只拿著火腿腸躍躍欲試地向它伸過來的手一點小小的教訓。

  「小心一點,我看它那張大嘴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你的手咬斷。」楊炎警告韓瑪。

  「別出聲。」韓瑪又把手向前探了一點兒。

  也許是這個動作超出了某個臨界點,格桑憤怒地咆哮著,全身的毛突然間膨脹起來,像一隻受驚的海豹,不失時機地露出了自己的白牙。

  「小心!」楊炎再次把手伸向放在身邊的背包,又要去取他那把刀。

  「別動。」韓瑪小心地伸來了自己的手,攤開手掌,那根火腿腸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掌中間。

  「我想這可能是剛剛從哪個屠宰場跑出來的狗,它根本就不信任你。」楊炎絕望地叫道,他等待著聽到韓瑪的慘叫。

  有一種力量制止了格桑那種要將韓瑪的手撕碎的渴望,它終於沒有發作,沒有猛亂地撲咬,在山坡上一年野蠻的生活並沒有使它失去應有的理智。但即使如此,它仍然警惕地注視著這個人和他旁邊的同伴,留意著不要讓他們捉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鐵鏈,它再也不想重複那種被長久地束縛的生活。

  讓格桑從韓瑪的手裡取食這根火腿腸幾乎花了他們一個早晨的時間。要在昨天,這個時候他們已經上路一個小時了。

  終於,格桑一直毫無表情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絲溫和的眼神。幾乎就是在那一刻,一直小聲地對著格桑說話的韓瑪也驚訝地看到了格桑的變化——那些如灌木叢般聳起的長毛慢慢平復下來。格桑終於向前移動了那驚心動魄的一步,輕輕地從韓瑪的手裡叨住了這根火腿腸,但它只是輕輕地叨住,牙齒幾乎沒有在上面留下痕跡,然後它又把這根火腿腸放在了地上,然後仍是以那種似乎剛剛遭遇過風沙的迷濛的目光望著韓瑪。

  於是韓瑪大膽地平攤著自己的手,向它伸過去。

  「不可思議。」坐在旁邊被強烈的陽光曬得瞇起眼睛的楊炎艷羨地嘟囔著。

  韓瑪的手終於落在看上去似乎與秋天的灌木叢並無二致的格桑的鬃毛上,他發現毛的質地與灌木叢也非常相似。

  格桑自始至終都沒有停息從胸腔裡發出的咆哮,但這咆哮也在發生著微妙變化,隨著韓瑪手上的動作出現同樣微小卻非常契合的波動。韓瑪的手像是在撫弄最脆弱的小苗,他的手滑到格桑頸下時,格桑終於發出自己都同樣感到驚異的類似還在母獒腹下時溫和的哼叫,它全身在顫抖,不能控制的全身的顫動。

  即使丹增也沒有撫摩過格桑的這個部位。
韓瑪發現這狗的身上覆蓋著厚厚一層去年的冬毛,一片片像氈毛一樣掛在它的身上。於是他小心地將這一片片冬毛扯下,這些脫落已久卻仍然粘結在格桑身上的舊毛被揭下時發出絲絲的響聲,同時揚起一縷縷煙塵。他感覺自己簡直像在搶救一件出土文物。

  這狗身上的所有揭掉的舊毛,竟然在地上積了不小的一堆。韓瑪和楊炎都為這狗驚人的毛量而驚歎。當然也全憑了這身豐厚的長毛,格桑才挨過了無遮無掩的山坡上那零下四五十


度的酷寒而毫髮無損。

  在這些破布一樣的舊毛被摘掉之後,韓瑪和楊炎驚訝地發現,這是一頭如此壯碩漂亮的大狗,那滿是灰塵的舊毛剝去,露出的是發出幽藍光澤的黑色的長毛,黑得發亮,高貴不凡,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寶。

  韓瑪想要理清格桑破損的牛皮項圈下糾結在一起的長毛,但那頸圈自從被套之後就再也沒有被取下來過,牛皮下的鋼絲已經嵌進了格桑的皮膚裡,而且連接處的螺絲也已經銹死了。

  當韓瑪從楊炎的手裡取過瑞士軍刀時,這閃爍的刀具又激起了格桑的另一陣恐懼,不過韓瑪只是輕輕地撫摩它之後,格桑就垂下了那緊張地昂起的頭。

  韓瑪打開瑞士軍刀上的鋼鋸小心地鋸斷已經深深地勒進格桑脖頸上毛叢深處的鋼絲時,格桑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恐懼莫名其妙地嗚咽著。

  韓瑪小心地鋸了大約十分鐘之後,那頸圈終於斷掉了。

  韓瑪鬆開手,格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當韓瑪站了起來,把手中連著鐵鏈的頸圈扔到地上時,它才似乎醒悟過來。

  格桑慢慢地後退了兩步,它並沒有搖晃自己的頭以證實那附著在自己的脖子上整整一年的東西確實不見了。那是一種幻覺,它一直以為它還在那裡,那冰涼沉重似乎有生命的鏈子。不過當它真正地動了動自己的頭頸時,驚奇地發現已經有一點不適應這種突然失去頸部累贅後的輕鬆。

  格桑略顯笨拙地轉身向草地深處跑去,它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輕鬆自如地奔跑了。很快,格桑翻過一個小丘消失了。

  「跑了。」望著格桑消失的方向,楊炎頗感遺憾地說。

  「跑就跑吧。不過如果它一直戴著這條鏈子,可就支持不了幾天了。」

  他們收拾好帳篷把所有的東西裝上車之後,又向上午陽光閃爍的綠色草地看了一會兒,但他們失望了,並沒有看到格桑的影子。

  車終於上路了。為了取水,他們昨天駛離了公路,此時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車在草地上眾多的車轍中尋找最明顯的一條以確信那是真正的路。

  開了大約十分鐘,車駛上了公路。

  車剛剛開始加速,一個黑色的影子突然躥到車前。

  汽車發出一聲撕破優質絲綢般的剎車聲停了下來。

  車上幾乎所有沒有固定的東西都離開了原來的位置。韓瑪和楊炎的臉也差一點貼在車窗上。

  與那掛著鏈子陰鷙的灰狗截然不同的另一頭生機勃勃的黑色藏獒站在車前,在高原清晨的風中,那身黑亮的長毛隨風飄動。

  「它又回來了!」楊炎驚喜地大叫。

  此時的格桑經過剛才一陣縱情的奔跑,幾天以來結積在身上的塵土已經被風一掃而光,長毛又煥發出一種油潤的光澤。它對險些撞在它身上的吉普車毫不在乎,甚至慢慢地蹲下,依然是漫不經心的表情,眼睛半睜半閉。它並不打算讓開。

  「它是什麼意思?」楊炎按了兩下喇叭,它卻對這刺耳的聲響置若罔聞,懶洋洋地一動不動。

  「說不定它是想上來。」韓瑪下了車,拉開了車的後門。格桑竟像是期望已久,站了起來,走向車門,跳進車裡,在堆著帳篷的後座上趴下了。

  楊炎將車開進一個小鎮準備吃午飯。韓瑪打開後門,一路上一動不動地趴在座位上沉睡的格桑從車裡跳了出來,臥在了車前。

  小飯館裡正在吃飯的司機們看到這頭雄壯的大狗發出一陣讚歎聲——確實是一頭漂亮得無可挑剔的藏獒

「好了。」韓瑪這次沒有鎖上車門,「我們已經有一個全職保鏢了。」 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這片高原上所有的動物在一天早晨突然發現災難已經降臨。當然,在空氣中的氧氣含量不及平原一半的高原上,人類永遠是追不上野生動物的,造物主在這一點上還算公平,沒有給人類一顆比動物更加強健的心臟。但人比動物似乎更可以適應環境的能力也許就在這裡,人類能夠製造殺戮其他生命的工具,一種以火藥爆炸產生的氣體推進的武器——槍。那可不是斧子長矛或弓箭那樣的冷兵器。那是槍。於是有人舉起了槍,將高速旋轉的灼熱子彈射向高原上這些面對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卻仍然懵懂無知的動物。即使高原上奔跑速度最快的動物也不會是速度每秒鐘一千米的子彈的對手。

  不必深究人類也清楚是什麼讓藏羚羊在零下四五十度的嚴寒裡無所畏懼地奔跑嬉戲。在它們的被毛下生長著一種比人類的頭髮還要纖細五至七倍的絨毛,這也許是世界上最輕軟最保暖的絨毛。但就是這種絨毛使它們的生活無法再像以往那樣平靜,甚至整個種族都險些遭到湮滅之災。

  於是那些千百年來一直將藏羚羊的存在視為如天空與雲朵一樣不可缺少的牧人們在一個清冷的早晨驀然發現,他們再也見不到成千上萬頭的藏羚羊群如雲團一般呼嘯而過的壯觀場面了。

  一切都改變了,因為人類來了。不是嗎?人類闖進了這片最後的伊甸園。

  每年約有兩萬多頭藏羚羊被射殺,其中很多是母羊和小羊,它們在死後被剝去毛皮,暴屍荒野。它們的毛皮輾轉到達尼泊爾、印度,百分之六百的利潤會令所有的走私者不惜以生命的代價鋌而走險。古老的作坊裡,這些浸著鮮血的絨毛被高超的匠人織成華美的披肩,然後運往世界上自稱最文明國度,以高達兩萬美元的價格出售,成為某個豪華晚會上某個光彩照人女士身上的裝飾物。

  這種滲透鮮血的貿易使藏羚羊的數量以驚人的速度銳減,1900年左右尚有一百萬隻左右的藏羚羊在青藏高原上自由地棲息,目前,據報道它們限存數量大約不足七萬五千隻。

  於是有了野犛牛隊這個令所有偷獵者望而生畏的名字。隸屬於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的西部工委的野犛牛隊,一些由信奉理想主義的人組成的環保團體。

  他們被稱為藏羚羊保護神。

  在兩個星期裡,志願者韓瑪和楊炎,還有格桑,成為野犛牛隊的編外成員。

  在遇到格桑兩天之後,這輛由環保愛好者捐贈的越野吉普車由韓瑪和楊炎開進了索南達傑自然保護站,移交儀式非常簡潔,因為保護站裡的工作人員正在準備一次大規模的巡山。

  第二天,韓瑪和楊炎作為今年的第一批志願者出現在野犛牛隊巡山的隊伍裡。他們還是駕駛著那輛吉普車,當然現在這輛已經歸屬野犛牛隊的吉普車的兩側,已經用紅色油漆噴上了「西部工委野犛牛隊」的字樣。車裡除了韓瑪和楊炎,還坐著野犛牛隊的另外兩個工作人員,於是格桑不得不被拴在了後排座位與車窗的窄小空間裡。

  三輛車駛進茫茫無邊的可可西裡荒原。上萬平方公里的可可西裡荒原,曾經是野生動物天堂的無人區。

  與緊緊地盯著窗外的韓瑪和楊炎不同,格桑對這一切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興趣。藏羚羊也同樣出現在以前格桑生活的高原牧場上,這三頭藏羚羊的出現,不過是再次勾起它久遠的記憶而已。格桑已經離開高原牧場兩年了,它不知道在它離開的這段時間那裡都發生了什麼。不過這裡比格桑曾經生活過的牧場更加荒涼,大地坦蕩如砥,幾乎沒有任何起伏,極目遠眺只能看到大地盡頭空茫的地平線。現在,高原牧場和丹增仍然會偶爾被格桑想起,那是一種本能。出生地的生活並沒有必要與拉薩或是那個小鎮上的生活進行比較,那只是一種試圖通過長久地奔跑宣洩孤獨情緒的一種渴望,但現在它已經找到那心中一直令它渴望的一切,一個主人
坐在前面的韓瑪,這個為它扯去身上冬毛、給他拆掉鐵鏈的人,就是它的主人。在那遠古時代,不知道是哪一頭胡狼邁那偉大的一步,進入人類的世界。從那時起,這些胡狼就與其他的野生動物分道揚鑣,它們偶爾也會渴求荒野,但它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主人,一個可以把全部的愛與忠誠都奉獻出去的主人,一個只屬於它的神。

  一頭狗一旦在自己的內心確立了這種概念,一生也不會改變。




  於是格桑不願再讓韓瑪走出自己的視線,即使臥在車後劇烈的顛簸它也感到毫不在意,只要確信與韓瑪在一起它就感到心滿意足。它不時抬起頭,確信韓瑪仍然坐在車前興趣盎然地望著遠方的地平線之後,才心安理得地重又垂下頭,進入因為極度的顛簸而不得安寧的睡夢裡。

  它不想失去這個從天而降的主人。

  到達每天選定的宿營地時,韓瑪打開車門,格桑飛身躍下,在他的腳邊盤桓了一圈之後,像非洲黃昏中追捕獵物的獵豹一樣,轉眼之間就越過了荒原之上如同巨人衣服上褶皺般微小的起伏,跑向荒野的深處,身上光潔的黑色長毛如同迎風招展的旗幟,曳在身後。

  那些野犛牛隊的隊員大多都是藏族,其中一些以前還做過牧民,當然十分清楚這樣一頭藏獒的價值。他們遠遠地觀望著這頭藏獒在地平線上消失,而後又以同樣的速度猛奔而來,撲向正在安裝帳篷的韓瑪。

  格桑的前爪小心地撲在韓瑪的腰上,在接觸的那一刻它已經緩解了自己奔跑時巨大的身體慣性那股可怕的力量,它確信這種力量剛好可以使背對自己的韓瑪失去平衡撲倒在地而又不受到任何傷害。這是它作出的一個決定,它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是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動作,一種強烈的愛燃燒著它,它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做了這一切。以前,在格桑的生命裡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本能或經驗,但這一次似乎是感情,一種對面前這個人的愛。

  韓瑪撲倒在了亂成一團的帳篷上面,正在另一側抻著帳篷一角的楊炎驚訝地望著這一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格桑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等待著將要發生的一切。它不知道這個重新站起來的主人將要怎樣對待它。假如大聲呵斥或者趕走它,對於格桑來講,那將是它整個世界的終結。

  韓瑪同樣以為是誰在與自己開玩笑,不過楊炎在自己的對面,他與野犛牛隊的其他隊員還不是很熟悉,而且這些沉默寡言的男人們並不善於搞這種小把戲。

  韓瑪頗覺驚異地坐在地上回過頭。格桑正站在他身後,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它,目光裡那種似乎永遠也睡不醒的神情一掃而光,此時正懷著某種熱切的期待望著他,那眼神裡又有一點那種小狗面對新事物才有的茫然。

  也許是一秒鐘的沉默。

  韓瑪高聲地大笑著向格桑撲過來,摟住它的脖子用力把它摔倒在地上。

  陽光,翠綠的草地,最溫暖的風。

  嶄新的世界向格桑敞開了大門。它懂得笑聲,人類只有在快樂時才會發出這種節奏明快的吠叫,在牧場上聽到這種人類的吠叫聲往往意味著可以得到一塊肉。但此時一切都不同了,一種巨大的情感使它渾身戰慄,它幾乎無法控制自己。那是一種它從未感受過的力量。

  格桑激動地咆哮著,用力翻動身體,甩開了壓在它身上的韓瑪,跳開了,然後再次撲過來,那凶狠的動作像是撲向一頭侵襲牧場的野獸,它把韓瑪想像成一頭雪豹或是一頭黑狼。

  站在一邊的楊炎以為格桑突然間發瘋了,手足無措地叫喊著,已經有野犛牛隊的隊員取下了身上背著的槍。

  但韓瑪並沒有發出被攻擊時的叫喊聲。

  格桑叨住了韓瑪的一隻手,無論是氣勢與咆哮都是如此的X真,似乎在撕咬,但它只是輕輕地將韓瑪的手含在自己的嘴裡。格桑凌亂長毛下的眼睛裡流溢出黃昏湖水般溫和平靜的眼神。

  一個人與一頭藏獒就這樣在帳篷上翻滾著,糾纏中格桑也會聰明地跳出來,然後再精神抖擻地找到韓瑪身上的某個漏洞再一次撲上去。
很快,周圍的人也發現這不過是一個遊戲,看了一會兒,畢竟不能總是沉湎其中,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生火做飯、修理在艱難的路途上出現毛病的汽車、搭起帳篷。

  「好了,好了。」楊炎拎著一根帳篷繩子高聲地在旁邊叫道,「我還一本正經地以為有人要受傷了呢,杞人憂天。」




  「暫停。」韓瑪做了一個籃球比賽中暫停的動作。於是氣喘吁吁的格桑停了下來,在韓瑪的面前認真地趴下,但眼睛裡那種狂熱的光芒卻仍然沒有消退。

  遊戲,對於格桑來說,是一種表達自己情感的嶄新方式。在牧場上與丹增的兒子達娃的那種打鬧似乎也是遊戲,但那只是出於某種對主人順從的本能,格桑只是將他看成是牧場的一部分。也許達娃是一隻更高級的羊羔,這與它每天護衛羊群沒有任何區別。但此時不是這樣,它所做的一切是因為內心一種強烈的需要。它想撲向他,輕輕地把他撲倒,在他的身上輕柔地噬咬。

  「你沒有發現嗎?」楊炎理著手中剛才被弄亂的繩子,問韓瑪。

  「什麼?」

  「你沒有看到你身後的狗嗎?它那含情脈脈的目光讓人無法忍受。」

  搭好帳篷之後,韓瑪解開格桑脖子上的繃帶,被項圈裡的鋼絲磨傷的傷口正在癒合。韓瑪換了繃帶,重新將格桑的傷口包紮好。

  此時格桑感到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包圍著自己,它完全放鬆了自己,癱躺在韓瑪的身邊,像一隻小狗一樣輕輕地嗚咽著。

  於是遊戲成為每天進入宿營地之後很必要的一部分。

  對於格桑來說,這是一種嶄新的生活。

  但格桑並不清楚所有的人在做些什麼,不過隨著慢慢地向荒原的深處挺進,它發現包括主人在內所有的人臉上都流露出一種迫切的表情。他們的目光掃過遠方的地平線,仔細地搜尋,顯然在尋找著什麼。但什麼也沒有,好像一切生命都消失了。他們只是在最初的兩天看到那群野驢和三頭藏羚羊,此後再也沒有看到活的生物。遠處永遠是無邊無際色彩單調的荒原,起伏微小的地平線,還有看久了眼睛發痛的湛藍天空。

  格桑並沒有感到焦躁不安,即使被拴養在小鎮的山坡上時,格桑也能夠迅速地適應那種囚禁的生活,習慣了面對所有沒有任何變化的一切。現在最讓它感到滿足的是找到了韓瑪,它已經不再期待生活中出現更多的什麼。

  它以近似癡迷的熱情關注著韓瑪的一切。格桑發現每天晚飯之後,韓瑪總是拿著一部機器走出營地,打量著遠方的一切,然後保持著一個姿勢,將那部機器舉到面前,隨著一聲清脆的喀嚓聲,主人心滿意足地揚起頭,身體恢復正常的放鬆狀態,又把目光移向了另一處地方。出於對人類機械的敬畏,而更重要的是此時這機械又掌握在韓瑪的手裡,格桑跟隨在韓瑪的後面,認為韓瑪所做的正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

  終於在一天,韓瑪把這機器對準了格桑。

  「好的,別動。」

  格桑確實沒有動,保持著一種正在行進中的藏獒生機勃勃的姿勢。

  隨著一聲格桑已經無比熟悉的喀嚓聲,韓瑪放下了機器,微笑著走過來拍拍它的頭:「好樣的。」

  從那次以後,再到宿營地出去散步時,格桑總是耐心地等待著主人再一次舉起那機器對著自己,它相信那是一種信任或者是獎賞。不過韓瑪再沒有把機器對準過它,這多少讓格桑有一點失落。儘管在韓瑪將相機對準遠方時並沒有什麼具體的東西進入格桑的視野,但它仍然被某種潛在的妒忌心理包圍著。

  那是早晨,他們剛剛上路不久。格桑突然發現氣氛與眾不同,那個戴著警帽的人高聲喊叫之後,所有人的目光中都閃動著一種渴望的熱情。然後是一陣沉默,除了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沒有人說話,車裡所有人的眼睛都緊緊地注視著前方。

  格桑也受到這種氣氛的感染,它可以斷定那一直期待的時刻到來了。
三輛車駛進了一個小小的谷地,向前再沒有路了,所有的人下車徒步翻越山坡。隊長警告韓瑪,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於是可能發出聲音的唯一不是人類的格桑被韓瑪用一根繩子拴在車裡。

  野犛牛隊的隊員們提著槍駕輕就熟地開始攀爬右側的一個小山坡,韓瑪和楊炎也跟隨在後面。韓瑪手裡攥著一根隨手從地上拾起的半根羚羊角,楊炎手裡拎著他那把沒有出鞘的野


營刀。

  所有的人呈扇面爬上了山坡,韓瑪和楊炎落在後面,等他們爬上山坡時,隨著一聲槍響所有的人都已經衝了出去。翻越山坡已經累得韓瑪兩眼發黑,他氣喘吁吁地看到山坡下的平地上停著兩輛車,五個人正分散著向四周跑開。

  韓瑪和楊炎將一個穿著黑色羽絨服的傢伙X到了一條伸展在大地上的巨大的裂縫邊,那也許是這座世界上最年輕的高原在地質運動的末期出現的一道傷痕,對於大地來說即使只是一道皺紋,但將近十米的寬度也是人類所無法跨躍的。

  也許這個傢伙的腿本身就有點毛病,否則也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被韓瑪和楊炎追上。

  韓瑪和楊炎跑得兩眼發黑,心臟已經無限地膨脹,似乎隨時會躍出胸膛,但還是踉踉蹌蹌地跟了過來。

  被X到裂縫邊緣已經絕望的傢伙回過頭來,露出一張在荒原上遊蕩數日風吹日曬面色黧黑的臉,他舉起了手中的什麼。

  「槍!」楊炎跑在後面,卻看得更清楚。

  韓瑪並沒有聽清楊炎喊的什麼,他已經跑到了跟前,烏黑的槍口幾乎正對著他的頭。韓瑪已經沒有時間可以躲閃,於是僵在原地,直勾勾地注視著步槍黑色的槍口。

  那傢伙的臉像被X進角落無處可逃的山貓一樣急劇地扭曲。

  槍聲響起,像一枚尖利的箭頭撕破高原沉滯的天空,迴盪良久。

  韓瑪以為自己的世界終止了。但那顆子彈只是貼著他的肩頭飛走了。

  等韓瑪清醒過來時,格桑已經叨住了盜獵者的右手腕將他甩倒在地上,巨大的身軀覆蓋在他的身上。因為憤怒而嘶啞的咆哮聲像在人的耳邊折斷的一根根骨頭,它像一頭真正的野獸那樣撕咬著。

  楊炎抱住了格桑的頭,韓瑪使盡全力終於掰開了格桑的嘴,救出了抱頭呻吟的盜獵者血肉模糊的手腕。

  「再差一點兒就咬斷了。」楊炎打量地上這張醜陋的臉。「不過也真是危險,那子彈就擦著你的肩頭飛過去,我都看見你羽絨服裡飛出來的絨毛了。要不是它及時將他撲倒,那子彈恐怕就真的將你擊穿了。」楊炎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槍。

  「我把它拴起來了。」韓瑪安撫著還在顫抖著的格桑。格桑餘怒未消地聳動著頸上的長毛,被怒火燒得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已經嚇癱的盜獵者。

  「你沒有看到嗎?它脖子上那根斷繩子,一根繩子根本綁不住它的。」格桑的脖子上耷拉著半截被咬斷的麻繩。

  其實當韓瑪隨眾人離開之後,格桑頓時有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這一段時間以來,它從來沒有讓韓瑪離開過自己的視線,即使晚上睡覺時,它也警惕地趴在帳篷門口,不允許任何人接近韓瑪的帳篷。它幾乎沒有費什麼力氣就咬斷了那繩子,從半開的窗口擠了出去,爪子剛一落地就向山坡上奔跑。

  格桑跑上山坡之後,看到了一片紛亂的場面,但它還是很快地找到了韓瑪的身影。它向韓瑪那邊跑過去。當它快要跑到韓瑪身邊時,看到盜獵者舉起了正對著主人頭顱的槍。它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它懂得槍意味著什麼,在深夜的拉薩街頭那頭狼狗垂死的叫聲又一次在格桑的耳邊響起。失去韓瑪的恐懼像洪水一樣將它淹沒,它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

  格桑準確地凌空叨住了盜獵者的手腕,於是那顆子彈打偏了。

  遠處已經追到了其他盜獵者的野犛牛隊隊員正在向這邊集合,他們也目睹了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隊長讚賞的目光落在格桑身上,「真是一頭好狗。也許野犛牛隊就需要這樣一個吉祥物吧!」
但是格桑並沒有成為野犛牛隊的吉祥物。一周以後,格桑跟隨著韓瑪和楊炎離開了野犛牛隊在可可西裡的營地。韓瑪和楊炎要將一輛快要散架的吉普車一直開往青海格爾木,送到汽車修理廠進行大修。這也是他們作為野犛牛隊編外隊員的最後一項工作。

2 意見:

  1. 匿名 提到...

    一切都改變了,因為人類來了。不是嗎?人類闖進了這片最後的伊甸園。真是可惡

  2. 匿名 提到...

    我是阿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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