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藏獒的生命傳奇:黑焰(三)


長久的顛簸,也許車子行駛在一片永遠沒有盡頭的堆滿礫石的荒石灘上。格桑終於吐了。它僵硬地伸直痙攣的脊背,嘔出昨天在營地裡吃的最後一頓飯——那些已經成為粥樣的糌粑拌羊奶。翻江倒海地嘔盡胃裡的殘留物之後,格桑感覺舒服多了,眩暈過後,生機又漸漸地回到它強悍的身體上。

  它是藏獒,神秘高原上不解之謎的一部分。只有藏北這種甚至並不適合人類生存的險惡


環境裡才能維繫猛犬基因的純正。

  傍晚,兩人投宿在一家簡陋的旅店。

  ……

  早晨驚醒格桑的不是第一頭站起身的牛,也不是乳羊的咩咩的叫聲。那咣的一聲,是哪個早起的司機推開了旅店的鐵門。

  這已經不是高原牧場的早晨了。

  三天以後,在珠峰大本營的絨布寺前,已經有人在欣賞珠穆朗瑪峰的壯麗景象之餘,和那些聚在帳篷裡等待好天氣的登山者們講述那頭鬼魅一般的黑色藏獒了

車駛進拉薩時,已經漸漸地習慣顛簸的格桑正昏昏欲睡。它被某種陌生的嘈雜聲驚動,


抬起頭看到遠遠矗立在天幕下的巨大的宮殿,金色的穹頂在陽光下閃耀著輝煌的光芒。



  那是布達拉宮的金頂。



  就在這一天,面對著這陌生的世界,格桑意識到自己已經永遠地離開藏北草原了,再也回不去了。顯然,這是與藏北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格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到了很多同類,大部分都是一些雜種狗,但所有狗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心滿意足的神情,它們在正午的陽光下慵懶地閒臥在寺廟的門口、小攤的下面,接受前來佈施的人們施捨的食物。這在格桑看來是不可想像的。從它第一次在體內的那種無法扼制的衝動驅使下衝向散亂的羊群把它們趕到一起的那一刻起,它就知道自己是一頭草地上的牧羊犬,它沒有更多的想法,只是每天和主人一起趕著羊群出牧,天黑以後在帳房周圍巡視,趕走或殺死那些對羊群有所企圖的狼。它沒有想過更多的事,這種無所事事地閒待著接受食物的生活方式,根本是它的理解能力所不能接受的。



  兩個人帶它去參加一個藏獒展銷會。



  格桑被牽進這個建在山坡上的寬敞平地時立刻引起了小小的騷動,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這頭巨大的獒犬。格桑也發現拴在這裡的這些傢伙比街上的那些細腿細腰的狗更像自己人,它試著與坐在旁邊的一頭青色藏獒打招呼,那傢伙卻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它的皮毛被什麼東西精心地洗刷過,油光水滑,像一匹油亮的生絲。



  格桑被牽到眾犬間的一個空位,很快就有人圍攏過來。其實無需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做什麼廣告,在這裡遊逛的都是倒賣藏獒的老手。



  格桑一露面他們就看出了這頭大獒的與眾不同。他們的眼睛已經厭倦了那些為了達到某種效果皮毛被仔細地清洗得一塵不染的獒犬,它們因為已經在城市裡繁殖得太久而呈現出品種退化的跡象。就是那頭青色的藏獒,剛才為了使它看起來更精神一點,主人拿出一塊準備好的肉,放到它嘴邊,它卻理都沒理,像只曬太陽的貓一樣憐惜地舔著自己腿上的裙毛。



  這裡幾乎是一個藏獒的大雜燴,黃色、白色、青色和灰色的獒犬,還有那種標準的鐵包金( 黑與棕紅相間的毛色 ),甚至有一頭非常少見的咖啡色的獒犬,但肩高達到八十厘米,體重超過七十公斤的只有格桑一頭。他們很清楚,就算作為藏地獒犬的集散地,這樣優秀的藏獒在這裡也是難得一見的。



  人們都已經看出了格桑與這些豢養在城市裡失去了藏獒本稱意義獒犬的不同。在格桑那種因為陌生人的接近而無所畏懼甚至毫無來由的仇恨目光掃視之下,所有急急忙忙地擠上來的人都小心地退後。此時他們看到的是一頭戧亂的長毛散亂地膨起——因而顯得身軀更加龐大——瀰漫著荒野的氣息的藏獒。幾天來,豐富的食物和充足的休養,它的體能已經達到了最佳狀態。隨著人群的漸漸圍攏,格桑因為感到某種危險的臨近,扳踞著四條粗壯如柱子的腿,頸上的鬃毛也隨著若有若無的威脅性的低吼而輕輕地晃動。於是這些人在鐵鏈允許的安全範圍外又後退了幾步。



  格桑那巨碩的身軀令在場的所有獒犬相形見絀。



  一根足有人的手腕粗的木棒突然從人群裡飛了出來,向格桑打過去——這類似一個對反應能力的測試。喀嚓一聲斷裂的響聲,被格桑在半空中銜住一口咬成兩截的朽壞的木棒被甩進了人群,人們躲閃的同時嘖嘖地連聲稱讚。



  這是來自藏北草原的純種藏獒

被陌生的聲響驚動的格桑向來聲處撲去,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拼盡全力才拉住了格桑。



  到拉薩拍攝風土人情的攝影師儘管向後躲閃時臉已經嚇得發白,但還是像在給自己打氣一樣高聲地叫道:「天啊,這哪裡是狗,分明是一頭獅子嘛!」






  當那個紮著馬尾辮的男人走上前和瘦高男人交談時,格桑感到自己的頸間突然間輕鬆了許多。離開牧場之後這鐵鏈一直掛在他的脖子上,丹增為了保險把鐵鏈還在格桑的腰間纏了一道。在格桑一次次地衝撞車窗時,腰間的這道鐵鏈已經鬆脫了,結果不過是格桑脖子上掛著的鐵鏈又增長了一段而已。瘦高男人當然沒有勇氣給格桑重新在腰上纏一道鐵鏈。



  繫在它脖子上的項圈居然斷開了。本來就是一頭死去犛牛的皮做成的項圈,格桑已經戴了一年,這幾天被格桑又拉又拽並不是沒有任何意義,此時它的倔強係數終於達到了極限,連接著項圈最薄弱的纖維終於不堪重負,繃斷了。



  有人發出了驚呼聲,這叫聲驚醒了格桑。



  即使是來自藏北草原深處的格桑,還是習慣在人的引領下生活。一頭牧羊犬不需要想太多事,每天只要跟著主人看好羊群,在夜幕降臨以後小心地守護著營地不讓野獸偷襲畜群就行了。現在的一切卻完全由它自己來作出決定,此時就需要它為自己作出一個如此重要的決定。



  它謹慎地向前邁出了一步,什麼也沒有發生,鏈子留在原地,並沒有跟著它一起移動,那種無處不在的嘩嘩聲終於消失了。它又向前邁出了一步。一切正常,很安靜,所有的人都沒有發出聲音,沒有人知道應該怎樣面對這樣一種情況:如何處理一頭失去了項圈和鐵鏈束縛的獒犬。



  格桑開始作出正確的判斷,它知道自己應該離開這裡。



  一旦產生這樣的想法,它不緊不慢地向門口跑去。那瘦高男人在它的身後氣急敗壞地大叫,但在格桑回頭的一剎那立刻噤聲不語。



  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藏獒就這樣看著它大搖大擺地離開院子。



  沒有人敢阻止它,誰敢阻止它呢,一頭來自藏北的獒犬。



  格桑幾乎未加思索,就踏上了歸鄉的路。



  但這個地方正處在拉薩的鬧市區裡。本能促使格桑在跑出寬大的院落之後立刻穿越了幾條錯綜複雜的巷子,它再回頭時,已經看不到那個門口豎著兩根巨大木樁的大院了。



  不過就在穿越陰暗狹窄小巷的過程裡,當然也不時地響起一聲聲令格桑心驚肉跳的驚叫。



  格桑來到一條行人密集的街上,一條賣風乾肉和糌粑的小街。這裡瀰漫著一直伴隨著格桑長大的氣味,那是燃燒的糌粑特有的香味。格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向一個擺著整條風乾羊的小攤上望去,但這個小小的停頓,立刻引來了一片驚奇的目光。在這些人的印象裡應該從來沒有這樣體形的藏狗在街頭出現。



  這些人一時還沒有搞清楚格桑的來歷,只是好奇地對它指指點點。格桑又跑進了一條白石鋪成的小巷子,這似乎是一條彎彎曲曲沒有盡頭的小巷,它一直向前跑。有人試探著從後面追過來。那人大概是認出了它的品種,一頭藏獒,沒有被主人牽著。儘管捉住它並將它據為己有的想法有點冒險,但面對一筆也許唾手可得的不小的財富,畢竟會有人試上一試。其他的狗幾乎已經在拉薩失去了市場,這是藏獒的時代,人們知道這是一種敢於跟猛獸爭鬥而無所畏懼的猛犬,品種優良的藏獒價值千金。



  在狹窄的小巷裡被追趕,會令任何一隻動物感到恐懼。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那來自後面的則是隨時要被揪住尾巴的緊迫感。



  格桑跑到小巷的盡頭,慌不擇路地閃進了一個虛掩著的小門——這似乎是為了擺脫身後追趕者的唯一選擇。



  追到門邊的人停住了腳步,還沒有等格桑發出困獸般的咆哮就已經悻悻地離開了。種種跡象讓那個人相信藏獒是屬於這個院子的。

驚魂未定的格桑在陌生的院子裡轉了一圈,找了一個角落趴下。這是一個潔淨而幽雅的小院,地上鋪著的鵝卵石因為年深日久的磨損已經變平發亮,展現出石塊間美麗如彩虹般的紋路。院子中間砌著一個青石花壇,種著格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花,*著牆邊也擺滿了一盆盆茂盛的花草。

  待在這個悄無聲息的小院子裡,暫時的安全感竟然令格桑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它心滿


意足地躺在這個安全的角落裡,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在這個長覺中間它只起來過一次,那是因為太陽在移動,陽光曬得它渾身發燙,於是它睡眼惺忪地向前移動了幾步,爬到一棵小樹的陰影裡,又睡著了。

  這是離開草地之後格桑第一次放心大膽地熟睡。在一個讓它感到溫暖的院子裡,它不想再出去,它不想再走進站滿了陌生人的危機四伏的街道。當然它還在懷念自己的營地,可是卻不知道怎樣才能避開街上那些好奇的人,踏上重返牧場的路。

  下午,格桑醒了。它畢竟是一頭來自藏北草原的牧羊犬,即使熟睡時也在不知不覺間感受著周圍環境中發生的一切。從院子裡那幢紅色小樓掛著銅拉手的小門裡其實一直在傳出聲響,當然那是格桑靈敏的耳朵也只能勉強分辨的細微的聲音。那間隔很久才會發出的聲響在格桑剛剛進入院子時就已經聽見,但它以為那應該是這個院子的一部分。但當它醒來時,它必須面對的是——這聲響顯然是來自掌管著這個院子的主人。

  於是,格桑趴在還殘留著陽光餘溫的地面上緊張地等待著小樓主人的出現,它以自己對拉薩僅有的印象猜測這個人會是什麼樣子。

  最重要的是,格桑不想離開這個自從它離開牧場之後第一次感到安全和溫暖的地方。

  格桑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後來,一片金紅的布達拉宮輝煌的金頂分散了它的注意力,讓它暫時忘記了會有什麼人從那扇小門裡出來這個困擾著它的問題。在草地裡,進入它眼簾的總是因為地平線的存在而顯得無限遙遠的一切,這種由人類建造的奇跡畢竟是第一次進入它的視野。它多少懷著對人類的敬畏注視著由人類主宰的一切。

  最後的陽光在布達拉宮的金頂上留下一抹留戀的酡紅,天空泛起的蒼涼暮色讓格桑想起了遠方的草地和擁擠著歸牧羊群的營地。這時它聽到了期待已久的沉緩的腳步聲,它緊張地繃緊了身體,但它還是告訴自己不要動,就那麼臥在原地。

  因為長久的等待,格桑緊張得滋生出想要撕咬什麼的衝動。它不得不緊緊地咬住牙關,克制住就要將它淹沒的緊張感。

  一個肩上披著赭紅色藏袍的老人打開木門,手裡拎著一隻澆花的噴壺,慢慢騰騰走進院子裡。儘管院子裡的光線已經十分昏暗,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住從天空洩下的光線,可以想像那房間裡一定十分陰暗。

  格桑痛苦地壓抑著自己對陌生人天生的警惕感,輕輕地喘息著,緊張地注視著老人手中那只對它來說完全可以理解為武器的陌生的噴壺。

  老人確實很老了,老得可能連自己也記不清年齡,溝壑縱橫的臉如同經年被驕陽曝曬而風化斷裂的岩層,只有那雙眼睛還透露出一點關於生命的氣息。

  老人一手拽住肩上的尼泊爾披毯,一手小心地澆灌著被高原過於強烈的陽光曬了一天而略顯萎蔫的花草。

  幾乎澆完了所有的花草之後,老人大概是想休息一下,當他放下噴壺坐在院子中間的那把躺椅上時,正好與格桑四目相對。格桑出於本能憤憤地低聲吼叫著。格桑並沒有想攻擊他,只要他發出驅逐的聲音,格桑就會離開。格桑的憤憤不平只是因為絕望:馬上又要面對街上那些陌生的人。

  老人只是隨便地掃了格桑一眼,那眼神好像格桑不過是一片被風從院子外面吹進來的樹葉。老人的目光並沒有在格桑的身上停留,他平穩地在椅子上躺下了。

  格桑開始努力地分辨老人身上的氣味,那是眾多岩石的氣味,很多不同種類的岩石粉末的氣味。這又是新的知識。不久它就知道這種氣味在拉薩應該是屬於一個老畫師的。

對於格桑來說,這是嶄新的氣味。

  出乎格桑的預料,老畫師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音或是做出什麼舉動,只是從又小又乾癟的眼睛裡擠出淡淡的目光看了它一眼之後,就把節省下來的目光都投給布達拉宮的金頂了。



  老畫師每天畫完一天的唐卡( 藏式卷軸畫,以宗教題材為主 )之後,就會長久地坐在這裡,直到夜幕降臨。有時,他也會一直坐到星星升上天空。



  院子裡的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



  夜幕降臨,老人從躺椅上坐起,躺椅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格桑再一次緊張起來,不過老人只是拎起地上的噴壺,像一塊移動的岩石走進了屋子。後來門再被打開的時候,老畫師端著一個盤子,慢吞吞地走到格桑的面前,放下了手中的盤子,然後又慢吞吞地回到屋子裡去了。



  那是酥油茶拌的糌粑( 炒熟的青稞磨製而成的粉狀物,藏族地區的主要食物 )。



  格桑吃完之後,抬頭,看到二樓亮起了燈光。



  晚上,格桑試著出去巡視了一圈——那小門一直是虛掩的。它感覺自己正在恢復草地上的生活習慣。夜已經深了,街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麼行人,於是它大膽地走出了小巷,甚至走得更遠,穿過了好幾條縱橫交錯的小巷,它慢慢地*近了布達拉宮下的八廓街。



  格桑因為黑暗的到來而欣喜不已,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慾望蠱惑之下,它縱情地奔跑。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它像一個悄無聲息的幽靈,飛速地滑翔。



  即使是那些最敏感的人,當格桑從他們身邊的陰影裡跑過時,最多也只是能感覺到有一個影子一掠而過吧!



  一天真正放鬆的休息,晚上又有足夠的食物,格桑感覺到那種在草地裡發自身體內部的血脈賁張的活力重又回到它的身上。此時它只想奔跑,在這一條條小巷中奔跑,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奔跑。



  格桑突然放慢了腳步。那個遠遠的在青石板上磕長頭的人身上飄逸的氣味順風進入它的鼻孔,一瞬間那遙遠的草地重新將它喚醒。



  它站在一個月光無法照到的陰暗的角落裡,看著那個人。那是一個專心致志地沿著八廓街的街道磕長頭的男人,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全身前撲,五體投地,然後站起來,向前走一步,再重複這個單調的動作。那男人高大的身軀裹在被磨得又黑又亮的羊皮藏袍裡,在月光下像一塊渾圓結實的岩石。



  那是草地的氣味。格桑終於不能控制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



  當那人發現的時候,格桑已經站在他的身邊了。



  這男人幾乎與主人丹增一樣強悍,裹在羊皮袍裡的身體洋溢著令格桑感到無限眷戀的獨屬於草地牧人的氣息。



  格桑慢慢地一步步向他走近。此時,對於遠離草地牧場的格桑來說,這個人就是草地。



  但他發出的召喚卻與主人完全不同,這是陌生的聲音。格桑滾燙的心迅速地冷卻下來,它冷漠地看了一眼那掛滿了汗珠的臉,然後不顧那男人的召喚,後退了幾步,轉身又隱沒在黑暗裡。



  整整一夜,失望的格桑都在毫無目的地奔跑。對於那些與它不期而遇的人,只能來得及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一閃而過,轉眼之間就在街角消失了。



  「也許眼花了。」有人嘟囔一聲。



  黎明快要到來時,跑了一夜卻不知疲倦只是感覺渾身發熱的格桑跑進了寺院後的一條小巷。



  那是一條死巷,跑到盡頭後它折返回來。現在應該是回到那個小院子的時間了。也許是因為過於沉迷於這樣縱情的奔跑,格桑幾乎進入了一種輕度癡狂狀態。在這樣奔跑時,它感覺自己的爪子已經真實地踩在草地上了。



  一片毛茸茸的影子像河邊蔥鬱的灌木叢,影影綽綽地集聚在巷口,在黎明如冰河般微明的色彩中格外分明。



  格桑腳下的草地又變成了堅硬的石板,它從奔跑的狀態中恢復過來,靜靜地站立著,輕輕喘息,結實的兩肋有節奏地起伏著
站在格桑眼前的,就是它在車裡看到的那些在寺院門前遊逛的雜種狗。在微明的晨光中,它們的眼睛卻像狼一樣閃閃發亮。

  格桑在草地上已經習慣了獨居的生活,並沒有見過更多的同類,對這些毛色駁亂的狗並沒有什麼興趣。儘管被它們打擾不能再繼續關於草地的無限遐想,但天已經快亮了,失去了黑夜的遮蔽,它更急於回到那個小小的院子裡去。

  格桑準備從這些狗中間穿過,然後離開。

  但它剛要舉步,所有的狗發出了一陣毫無來由的狂吠,真是囊括了所有噪音的可怕的大雜燴。二十幾條狗蜂擁而上,向無意中闖進它們領地的格桑發動襲擊。

  它們已經不再像白天寺院門前那樣憨態可掬、溫文爾雅了。因為擠在一起衝向格桑,它們像一群冬天為了取暖擠在一起仍然沒有忘記張牙舞爪的毛蜘蛛。

  格桑多少有點驚奇地望著狗群前面這幾條高度剛剛達到它胸部的狗,懷疑那震天動地的吠叫聲是否是它們發出來的。同時,它驚訝地發現,站在前面的這三頭看起來體形還比較強壯的狗並不知道在狂吠的同時保護自己,它在它們的身上發現了至少五處可以瞬間將它們撲倒的破綻,它們卻毫不顧忌地腆著臉狂吠,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其實格桑只要願意,也許轉眼之間就已經咬斷了最前面那頭黃毛獅子狗的左前腿。於是它突然帶著某種優越感望著眼前這些漫無目的吠叫的狗,它相信,在草地它們會在與狼對抗的第一個回合裡就被咬翻在地。

  對於這種色厲內荏的角色,格桑並不感興趣。它肩膀一橫,撞開最前面的那頭黃毛獅子狗,準備離開這條小巷。獅子狗並沒有做出什麼還擊的動作,不過是像挨了打一樣叫得更加淒厲剌耳了。

  格桑大意了,突然從斜刺裡閃出一頭可能也有藏獒血統的黑白相間的方頭大狗,一口咬住了格桑的肩膀。

  受到出其不意攻擊的格桑全身的肌肉在轉瞬之間繃緊如岩石一樣堅硬,而且在一身適合極寒草地生活的長毛的保護下它幾乎沒有受到什麼傷害。這些狗長期以乞食為生,咬合肌好像已經退化了。

  格桑像一頭被擾亂了午休的獅子,憤怒地咆哮一聲。那頭還沒有來得及吐出嘴裡一口亂戧戧長毛的方頭大狗知道自己碰上了一個強勁的對手——其實在它撲上來的時候就已經在後悔了。這並不是那些從居住區裡跑出來的它們隨便就可以咬翻的狗。

  格桑叨住方頭大狗的脖子並沒有使上全力,只是用力搖撼了兩下,它脆弱的頸骨就已經斷掉了。

  格桑鬆開了已經軟成一攤的方頭大狗,血的刺激讓它又回憶起那些與野狼廝殺的夜晚,爭鬥的慾望像荒原上的野火,迅速地蔓延到它全身的血液中。格桑頸部的長毛一根根悚然豎起,像一頭渴血的惡煞般從喉嚨深處發出真正的咆哮。

  這些城市裡的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廝殺,它們習慣的也不過就是群起而圍攻的小打小鬧。它們嚇壞了。一隻細小的母狗在方頭大狗的身邊哀哀地嗚咽,其餘的狗都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後來不知是哪一條狗發出一聲淒慘的長號,轉身逃走了。

  狗群像衝破河堤的洪水,湧出巷口,四散奔逃了。

  小巷裡只留下浸在血污裡的方頭大狗的屍體,它率先發起進攻,最後以生命的代價驗證了野地藏獒的不可侵犯。

  此時,街道上已經傳來早起的人打開房門的聲音。

  格桑舔去唇角正在乾涸的血跡,離開了這條小巷。

  回到小院時,門還是虛掩著,裡面沒有一點兒聲音。

  格桑悄悄地走進院子,在角落裡趴下。

  上午,高原陽光最純澈的時刻,那個女孩兒走進院子。

  在女孩兒穿著精美皮鞋的腳踏進院門時,格桑一躍而起,把住門邊,憤怒地向她咆哮。它不能讓她進入這個院子。以前它看管的是一塊營地,現在是一個院子。

  打碎玻璃般清脆的尖叫,然後那女孩兒從台階上跳了下去,在巷子裡高聲地叫喊。
儘管格桑已經成功地阻止了她的進入,但內心裡它還是頗為猶豫地在等待老畫師的出現。它在吠叫的同時注意著身後那幢二層紅樓的小木門,它知道它的新主人會從裡面出來。它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否正確,而且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若是在草地,這時候丹增會從帳房裡走出來,拎著格桑脖子上的項圈將它牽到木樁前拴上鐵鏈。

  門打開的聲音。老畫師手中拿著一支畫筆站在門口,眼前的景像似乎讓他感到迷惑不解


,他努力將自己的注意力從色彩紛繁的畫布轉移到現實中來。也許老畫師在回憶自己是否養過這樣一頭狗。

  「爺爺趕走這頭狗!」小巷裡的女孩兒也看到了老畫師,大聲地叫喊。

  老畫師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好了。」

  一直期待著這一刻的格桑立刻收服了肩頸上聳起的長毛,慢慢地走到院子的角落裡。儘管老畫師岩石一樣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格桑還是感覺到自己做對了。

  格桑心安理得地趴了下來,不過那雙火紅色的眼睛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從院門外探身向院子裡窺視的女孩兒。

  「爺爺,你從哪裡找到這麼一頭大狗?」背著小包的女孩兒走進了院子,不過還是躲在老畫師的身後心有餘悸地望著格桑。

  「它自己進來的。」

  「不可能吧,爺爺,你看它還那麼聽你的話。」

  「它自己進來的。」

  老畫師的孫女卓瑪每個星期會來這裡看一次老畫師。格桑分辨出了卓瑪帶來的包裹裡食物和顏料的氣味。

  卓瑪第二次來看望老畫師時,格桑只是象徵性地站在門前懶懶地叫了兩聲,算是給老畫師報信。格桑引領著卓瑪走進院子後,就回到自己的角落裡趴下了。

  白天老畫師走到小陽台上給花澆水,放鬆自己的眼睛眺望布達拉宮的金頂時,總是能看到格桑一動不動地趴在角落裡,幾乎從不移動。有時老畫師難得地一時興起,會輕輕地喊一聲,那看似正在熟睡的龐大藏獒立刻應聲躥起,跑到小屋前,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琥珀般的眼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老畫師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麼,於是只好說一聲「好了」,格桑如同得到命令,又回到那個角落,咣的一聲趴下了。

  老畫師再去給格桑餵食時,在那個角落裡放了一個舊卡墊( 一種藏族手工坐墊 )。

  夜幕降臨,一切喧嘩的車流人聲都消逝之後,一直沉睡著的格桑慢慢地抬起頭,那雙眼睛像黑夜中的炭火,炯炯有神。它走出虛掩著的院門——老畫師從不關上院門。悄無聲息卻洋溢某種未知神秘感的拉薩的街道在格桑的腳下向前伸展。因為失去了往日在牧場上繁雜的牧羊工作,為了發洩經過一天養精蓄銳積聚的旺盛精力,格桑已經如癡如狂地迷戀上了這種漫無目的的奔跑。

  這種奔跑也遵循著一個小小的規則,路線是這樣的,老畫師的小院成為無數個圓圈的切點。格桑每跑完一圈之後,都要經過小院,看到二樓的窗口映出老畫師熬夜作畫的泥雕木塑般的剪影,確信一切正常,它才重新開始下一輪的奔跑。

  對於那些在黑夜裡與格桑不期而遇的朝聖者,很久以後,格桑也許會成為一個傳說。這傳說將會通過那些夏天去拉薩朝聖者的講述而傳向更遠的地方。

  那些來自遠方到拉薩朝聖的人們圍著大昭寺轉經或是叩長頭時,經常可以感覺到來自黑暗中的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們,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在他們警覺地抬起頭時,它卻已經一閃而逝地離開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誰也說不清那是什麼,也從沒有人可以接近它。

  對於這些來自遙遠牧場身穿厚重皮袍的牧人,格桑總是親切地遠遠觀望。它小心地躲在黑暗的角落裡,而且在那些牧人剛剛發覺時就跑開了。

  在黑夜的拉薩城裡四處遊逛,格桑又遇到了幾個規模較小的狗群。但是它們完全不具備成為格桑對手的資格,格桑幾乎從不放慢自己奔跑的腳步,像狂風一樣將它們沖得七零八落。在有限的幾次衝突中,它還咬死了兩頭主動挑釁的傢伙。於是每當這些散兵游勇遠遠地看到從巷口或是街角飄來的格桑,就像見了鬼一樣長號著四散奔逃




2 意見:

  1. 匿名 提到...

    我是阿倫,我看到這段時:同時,它驚訝地發現,站在前面的這三頭看起來體形還比較強壯的狗並不知道在狂吠的同時保護自己,它在它們的身上發現了至少五處可以瞬間將它們撲倒的破綻,它們卻毫不顧忌地腆著臉狂吠,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其實格桑只要願意,也許轉眼之間就已經咬斷了最前面那頭黃毛獅子狗的左前腿。於是它突然帶著某種優越感望著眼前這些漫無目的吠叫的狗,它相信,在草地它們會在與狼對抗的第一個回合裡就被咬翻在地。

    我認為這是城市猛犬的通病,我們常常以為某某獒好兇,其實他只是會一直狂吠.會咬人而已,牠在草原上並不能讓主人得到一定的安全,這就是[打動的技巧]

  2. Unknown 提到...

    阿倫~^^

    應該是如你所說,很多都市猛犬都是唬人罷了~
    因為牠們都沒有受過現實嚴苛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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