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藏獒的生命傳奇:黑焰(六)


吉普車在被大雨沖得支離破碎的簡易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天,只前進了不到一百公里。泥石流幾乎沖毀了所有的路段,有時他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駕駛著車從橫亙在路中央的搖搖欲墜的大石旁邊駛過,而距離車輪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就是摞滿了汽車殘骸的深谷。每前進十公里,韓瑪和楊炎就要互相交換一次,在這樣的路上駕駛人總是處在一種高度緊張的狀態,不知不覺間全身已經大汗淋漓。

  臥在後座上的格桑也並不是真正地趴著,它一次次地在車駛過深坑底盤刮過路面的險惡摩擦聲中被顛下座位,然後在發動機發出的掙命般的呼嘯聲中重新爬上自己的座位。

  韓瑪小心地撥開格桑脖子上的長毛,檢查被鋼絲劃破的部位,傷口已經平復痊癒。

  格桑只是安靜地臥著,讓韓瑪的手撫弄著自己的脖子。這是一頭藏獒緊系生命的部位,即使是丹增也沒有碰過那裡。自從跳上韓瑪的車之後,格桑開始更多地與人類接觸。在牧場時,它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自己是牧場的一部分,它一出生就是屬於那一片牧場的,在星沉日落中默默地成長,風雪無阻地隨著主人出牧,衛護著主人的營地。它沉默而順理成章地按著血液中那種千萬年來形成的本能循規蹈矩地完成著這一切。它是一頭藏獒,它在高原上出生了,成長了,工作了,在牧場裡的生活就是這樣。主人也從未與它有過更多的親近。它總在工作,幾乎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這種事,而且事實上藏獒的天性使它並不善於與人類交流。但遇到了韓瑪之後,它發現自己的生命正在發生變化。韓瑪作為它的主人,是與丹增和老畫師完全不同的( 格桑從來不認為那個把它像野獸一樣拴養著的黑臉漢子是它的主人 )。甚至有時候它感到自己就是韓瑪與楊炎這個小團體中的一員。每當韓瑪微笑著和它打招呼,或者撫摩它時,格桑都能感覺到體內萌發的那種沉積的衝動,那是另一種令格桑自己都感到驚奇的情感。那應該是愛。

  傍晚,掛滿污泥的吉普車像一輛沉重的裝甲車,停在路邊一座簡易旅店旁邊。這將是他們今天晚上吃飯和休息的地方。

  格桑像往常一樣,在韓瑪和楊炎走進旅店後跳下車,在車邊趴下。其實在乘車駛過了這種煉獄般令人疲憊不堪的道路之後,幾乎沒有人還有精力覬覦別人車裡的財物,但格桑已經習慣了,這是它新的工作。沒有人可以*近這輛車子。它保護著主人的財產。

  格桑吃完了韓瑪拿給它的水和饅頭後,天已經黑了,倚山崖而建的小旅館裡的燈光悄然熄滅。這些在搓板一樣令人難以忍受的路上顛簸了一天的人都已經迫不及待地進入夢鄉。格桑也累了,但就在它要將頭埋入腹下沉沉睡去時,突然被一種莫名其妙的狂躁所包圍。它的耳鼓隱隱作疼。

  格桑不知所措地向漆黑一片的小旅店裡張望,那裡一片安靜,除了有人夢中囈語,沒有什麼不祥的聲音。然而,這種狂躁感在黑暗中越來越強烈,以至格桑感到幾乎無法承受這種無形的壓力。它正在一點點地清醒,這其實不是什麼狂躁,這令它感到茫然無措的其實是無所不在的恐懼,是一種正緩緩襲來的巨大的恐懼,壓得它喘不過氣來。

  格桑用力地拉扯著那根象徵性地繫在自己脖子上的繩子,隨後又一動不動地僵立著試圖從眾多鼾聲囈語中分辨出韓瑪的聲音。但聲音太雜亂了,它終於沒有聽到韓瑪的聲息。於是格桑更加深切地感到像積雨雲一樣緊迫地壓來的恐懼,幾乎令它喘息困難的壓迫感。與其說是長久地居住在高原上的經驗,不如說是深藏於血液中的非凡的本能在警告它潛藏的某種災難,災難的萌芽其實轉瞬即逝,卻擾亂了剛才趴在地上準備短暫小憩的格桑。也許恐懼只是來源於空氣中的某種變化,也許是某種微妙的聲音。格桑自己並不能解釋這一切,它只能以自己的本能行事。它想起了那個大雪的冬天,格桑一生中第一次被這種情緒所感染,在暗黑的夜裡它突然繞著帳篷咆哮狂吠,一次次衝撞著帳篷。主人丹增相信牧犬毫無來由的狂吠預示著某種不祥,當丹增一家剛剛走出帳篷時,被大雪覆蓋的帳篷就轟然傾倒了。那是一種神秘的啟示,與格桑體內深深貯藏著的預知危險的知覺所呼應。格桑已經感覺到,這是比那次大雪之夜更可怕的一次災難。

  當韓瑪被狂吠的格桑扯醒時,格桑其實已經完成了一系列的動作。它先是扯斷了繫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根用楊炎的半根腰帶製成的頸圈,然後繞著小旅館高聲狂吠嗚咽,確信並沒有人會理會它,格桑不顧一切地衝向旅館的板門,那單薄的板門當然禁不住格桑的衝擊,幾下


就被撞開了,格桑幾乎沒有花費一秒鐘的時間就找到了板鋪上的韓瑪。

  這旅店不過是一個搭在路邊的季節性板房,只做半年的生意,當冬季到來路況變好就會關閉。旅店只有前後兩個房間,前面就是通鋪和兩張大木桌,後面是廚房。所有路過這裡的旅客和旅店的夥計都住在前間的大通鋪上。那幾個夥計並不像疲憊不堪的旅客那樣睡得人事不省,所以當他們聽到格桑狂吠著衝撞著房門時,只來得及點燃馬燈,那凶暴的黑色身影已經隨著門板破碎的木屑衝了進來,奔到了韓瑪的床頭。韓瑪被格桑扯醒時,這幾個夥計縮在被子裡目瞪口呆地盯著這魔鬼一樣將睡在韓瑪旁邊的人踩在腳下的巨犬。格桑傾盡全力的吠叫聲震得整個板房裡嗡嗡作響。

  韓瑪並不知曉發生了什麼,但被格桑從溫暖的夢鄉裡拖出來確實令他感到不快,不過他也從格桑緊緊地叨住自己袖子緊張地向後拉扯的動作中感到了發生了什麼——它從來沒有這樣狂躁不安過。

  格桑一直把韓瑪拽到吉普車前才鬆開了口,卻仍然不打算安靜下來,繼續在他的周圍蹦跳吠叫。韓瑪並沒有發現周圍有什麼異常的地方,雨後深藍色的晴朗夜空星河璀璨,萬籟俱寂,吉普車也沒有被撬開的痕跡,也沒有看到什麼陌生人。

  韓瑪不解地注視著眼前的格桑。

  格桑突然停止吠叫,那暴烈長嗥的餘韻尚在韓瑪的耳邊迴繞,他順著格桑目光的方向望去,小旅店上面崖頂那棵小樹的枝條在月光下輕輕顫抖著,像是被微風拂動。可這是一個無風的寧靜夜晚。

  從崖頂的方向,如細小的水流般汩汩的聲響輕輕地傳來。

  「泥石流!」

  韓瑪大叫一聲衝進板房,他先一腳踢中了自始至終沒有醒來的楊炎的屁股,然後跳上通鋪,踢打著那些熟睡的司機。在一片午夜的居住區突然遭到空襲般的叫罵嘈雜聲中,衣衫不整的人們互相謾罵著從旅店裡跌跌撞撞地擁了出來,後面緊跟著像驅趕在暴風雪中走散的羊群一樣恪盡職守的格桑。它的頭用力地撞向走在最後面那個司機滾圓的腰部,司機痛苦地呻吟著,像一隻被追打的鵝一樣向前跑了幾步。

  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總之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可怕的夜晚,一頭發瘋的大狗和它同樣瘋狂的主人不惜一切代價擾散了他們得之不易的美夢。

  九個人站在小旅店對面停滿車輛的空地上,幾個根本就沒有來得及穿上鞋的司機在冰涼的地上跳著腳咒罵著。儘管這些長期在青藏公路上奔波的司機素以凶悍無禮著稱,但他們懾於立在韓瑪旁邊威猛的格桑,並沒有什麼過激的舉動——他們相信自己一個不謹慎的動作可能引來這魔鬼一樣巨犬不顧一切的進攻,沒有誰認為自己是它的對手,這是可以將人撕碎的狗。

  在一片亂糟糟的質問聲中,韓瑪什麼也聽不見,他甚至也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出現了失誤。

  「你是不是夢遊了?」跑出來時沒有忘記把自己的睡袋裹在身上的楊炎蹲在地上,揉著眼睛問韓瑪。

  韓瑪還沒有來得及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那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就替他回答了一切。

  似乎是河流衝破河床的聲音,然後是大樹傾倒的瑟瑟聲,隨之而來的是振聾發聵的一聲巨響。

  當一切都平靜下來的時候,那家帶給司機們半夜美夢的小旅店已經不復存在了,連同一起消失的還有旅店上面那道高高的石崖。上萬噸的石頭泥士覆蓋在他們剛才熟睡的地方。
韓瑪只在這次災難中損失了一條睡袋。

  「朋友,你不用賠門了。」那個已經徹底清醒的夥計對韓瑪說。

  在以後幾天的行程裡,格桑一直享受著那些司機贈送的肉罐頭。四個司機,三個夥計,一共送給了格桑十八盒牛肉罐頭。




  在格爾木,韓瑪和楊炎交接完畢。

  格桑已經發現了什麼,它似乎具備這種預知自己命運的能力。它注視著韓瑪的一舉一動,握手,告別。

  然後他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甚至沒有向這邊望上一眼。

  格桑感到茫然了。不會的,這正是它一直擔心的事。

  在韓瑪進入房間之前,已經將它拴在院子中的一棵樹上。

  他們來到街上之後,喧囂的車流聲已經淹沒了格桑那聲嘶力竭的吠叫聲。

  「還想著它嗎?不知道把格桑留在那裡它會不會想我們。」楊炎背著像他一樣高的背包,問走在前面的韓瑪。

  「嗯?」韓瑪不置可否地嘟囔了一聲,背著背包,他加快了腳步,儘管距離開車的時間還有很久。

  他們默默地走過了兩條街道。

  走上一條比較繁華的街道,兩邊瀰漫著燒烤羊肉串小攤上飄出的煙霧,慢慢地,韓瑪和楊炎發現街上人看他們的目光在發生變化,似乎是——街上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們,他們竟然成為街上人注目的焦點。最初他們只是以為那裝著他們此次西部之行所有用品的背包過於引人注目,但他們迅速地排除了這種可能性,這是格爾木,進入西藏的必經之路,街上隨處可見背著大型背包的旅行者,這裡的人應該早已見怪不怪。

  慢慢地,他們發現其實人們的焦點有一個小小的偏差,他們一直在看的似乎不是他們而是他們身後——

  「格桑!」回過頭的韓瑪叫了一聲。

  確實是格桑,脖子上垂掛著一根繩子,還有半棵折斷的樹,站在他們的身後。

  此時它靜靜地站在那裡,狂奔之後兩肋劇烈的喘息還沒有平復。它看著韓瑪,一動不動,它在尋找韓瑪的眼睛,想從其中發現答案。

  當韓瑪在它的視線裡消失後,格桑所做的先是不知所措地吠叫,然後突然噤聲,開始一次次地向前衝去,它一次次地被繩子拽回來,但是它似乎什麼也感覺不到。每一次它都傾盡全力,不顧一切,那棵樹劇烈地搖晃著,落下紛紛揚揚的樹葉。

  那些站在門前的人好像看到一部沒有生命的機械在重複著同樣的動作。

  它那樣執著,它什麼也看不見,只想掙斷繩子,去尋找韓瑪。

  這些人已經感覺到這頭狗的那種迫切,並有人試著要*過來解開繩子——他實在不願意看到這頭狗再重複這絕望的掙扎,但被其他的人勸阻,此時任何*近它的人都是危險的。

  當那棵樹終於折斷時——繩子比樹更結實一些,格桑因為突然失去了束縛而險些跌倒,但它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就跑出了院子。

  格桑什麼也看不見,它緊張地在大街上尋找韓瑪的氣味,追尋著這氣味它大步奔跑,有幾次,它以為自己已經失去嗅源,在絕望中它又發現了自己的生命:韓瑪那細若游絲的氣味。

  它撞開一切,在人們的驚叫聲中向前奔跑。

  一頭拖著半棵樹的巨犬在格爾木的街頭狂奔。

  終於,它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它感覺自己平靜下來,或者是說它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裝做沒有發生任何事的樣子,它跟在韓瑪的後面。

  韓瑪蹲了下來:「過來,格桑。」

  格桑慢慢地走到他的跟前,將那發熱的巨大頭顱*在韓瑪的胸前,它伸出發乾的舌頭舔著他的手指。

  此時這就是它的一切。

  格桑輕輕地嗚咽著,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竟然像小狗一樣。

  「我就說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在火車上藏獒也是可以托運的。」楊炎適時地在一邊說,「我們還是走吧,在火車開車前大概還來得及辦理托運手續。」他有些著急了,因為周圍已經聚集了眾多看熱鬧的人,而那些人中很多都是一邊吃著格爾木著名的羊肉串一邊觀看這一切的。他不太習慣這種被圍觀的場面。
他們領著格桑加快步子向火車站走去。

  「你不是故意選了一棵不結實的樹吧?」

  「這……倒是沒有。」楊炎說。




  他們在格爾木登上了列車。

  在火車的行李車廂裡,格桑被韓瑪關進一個籠子裡。它本能地拒絕這僅僅可以在裡面轉動身體的狹窄的籠子,但它知道必須相信他。它知道自己正在離開高原,那個它曾經生活過的牧場已經遙遠得不可想像,奇怪的是它並沒有感到恐慌,也沒有傷感。現在它只相信韓瑪,相信這個比高原牧場更重要的年輕人。

  格桑在狹窄的籠子裡耐心地臥下了。

  車廂的門關閉之後一片黑暗,韓瑪再也沒有出現過。每天給它送食餵水的乘務員總是擺出一副可憐相,好像格桑隨時會撞破籠子撲出來。他總是戰戰兢兢地把食物和水從籠子下面那個活動門裡塞進來之後就鎖上車門急匆匆地離開。

  在一片黑暗之中,格桑只能根據從車廂連接處的縫隙透進來的光線判斷白天與黑夜的更替。它的鼻子在黑暗中愈加靈敏,清晰地感受著與光線一樣透進來的氣味。有時它根據那潮濕的氣息判斷列車正在經過一條河,有時車駛過了一片森林。車駛入車站停*時,那是尤其令格桑感到興奮的時刻,眾多混合在一起的陌生的複雜氣味乘虛而入,格桑迅速地將它們與自己記憶裡貯存的那些已知的氣味進行比較,這足以讓它在列車重新開動之後消磨掉更多的時間。

  它看不到外面的一切,但有一點它是可以肯定的,它正在進入一個氣味異常豐富的世界。

  中間轉了兩次車,在繁忙的車站上,那些急急忙忙趕車的人們仍然不忘在看到籠中的格桑時發出由衷的讚歎,並將這震撼的景象保留的興奮一直帶到車上,在放好行李之後對坐在對面的旅客說:「我看到那樣大的一頭狗。」

  夜晚降臨時,格桑會在夢裡回到自己出生的高原牧場。有一次它以為自己正在努力地攀爬上一個羊毛垛,四隻粗大的爪子陷進了鬆軟的羊毛裡,但就在將要爬到頂端時卻跌落下來。

  刺目的手電筒光照亮了車廂。

  一個體積更大的籠子被抬進了車廂,放在格桑籠子的旁邊。

  噩夢開始了。

  當晨曦從車廂上面狹小的縫隙中透進來時,格桑看到旁邊的籠子裡密密匝匝地擠著七條它從來也沒有見過的狗。它們身體細長,毛很短,幾乎可以見到毛下的粉紅色皮膚,光潔的白色皮毛上均勻地點綴著黑色的斑點。它們此時都眨動著亮晶晶的黑眼睛打量著格桑,那眼睛看上去與它們身上的斑點沒有什麼兩樣。也就是說,格桑要睜大眼睛,才能分辨出哪只是眼睛,哪只是它們頭上的斑點。

  格桑當然不會知道。一部叫做《 101斑點狗 》的電影放映之後,大麥町犬的價格立刻飆升,人們突然發現這種短毛斑點狗是多麼的可愛,是多麼適合成為人們的伴侶,總之是擁有諸多的動人之處。於是這些狗在某一天突然間被關進一個籠子,運上列車,送到另一個可能會賣出更好價錢的城市。

  對於這些狗格桑並沒有什麼興趣。

  它們也不是真正地吠叫。也許是因為過於擁擠,或者是一隻狗被另一隻狗壓到了身上的什麼部位,這些長相上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的狗中的一隻像受了委屈一樣,將臉緊緊地貼在鐵籠上,伸長了脖子,閉起眼睛嗚嗚咽咽地哀鳴。這只是一個類似序幕的簡單的開始,隨後其他的狗似乎都受到了它的感染,為自己的處境深感不安。於是車廂裡頓時響起一片被遺棄的幼犬般孤苦伶仃的合唱。

  這種不顧一切的合唱一旦開始,沒有一個小時是不會結束的。這些狗像受了驚嚇的小妖一樣扯著脖子吶喊。列車從車站駛過時,正在等候上車的人會以為呼嘯而過的車廂裡一定有一群喝了烈性酒的狗在舉行新年聚會。

  它們第一次齊心協力地上演這種聲勢浩大的合唱,是因為對關上車門後一片漆黑的車廂感到恐懼,不過被格桑幾聲惡聲惡氣的吠叫制止了。格桑不知所措地發現七雙淚汪汪的眼睛正可憐兮兮地望著它。
但格桑的影響力也就到此為止,後來無論格桑怎樣聲嘶力竭地吠叫,或是衝撞籠子發出可怕的響聲,都不能阻止它們這種無望的合唱。這是一種難以想像的折磨,它們的情緒也影響了格桑。此時格桑也感覺匠迪崮諼尷薜暮詘凳僑鞝四巖勻淌埽兆潘牧右餐凰耷罹〉胤吆蓿汲遄步崾檔牧櫻閡б蛭慫凸奘鋃帕糲濾薔迷鍍兜奶ぁ?br>
  還好,與這群斑點狗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一天,列車已經抵達了終點站哈爾濱。如果格桑繼續與它們待在一起,要不了多久,它就要真的瘋掉了。

  走出車廂之後,剛剛見到韓瑪的興奮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沖得煙消雲散。車站裡到處都是人,男人,女人,孩子,各種氣味的人。格桑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眾多的人,把它以前所有見過的人都加在一起也無法達到它在車站裡看到的這些人數量的一半,而且這些人散發出的複雜氣味擾得它暈頭轉向。韓瑪收緊了繩子,格桑也不由自主地緊緊地貼著韓瑪的腿側。韓瑪的出現畢竟消解了格桑要撕破一切的瘋狂情緒。

  格桑在高原上見過雪山草原和那些更適合用寬廣壯闊這些詞來形容的景物,但面對眼前由人類構築的一切,卻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敬畏。這些參天而起的高樓的表面上貼附著深藍色的玻璃,像終年積雪不化的冰峰,在夕陽的照射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這是唯一讓格桑感到似曾相識的東西。

  「也許這是第一頭來到哈爾濱的藏獒吧?」背著巨大登山背包的楊炎問韓瑪。

  「差不多真的是第一頭。」

  他們避開了人群,從行李車出站口離開了車站。在旅客出站口,面對著羊群一樣擁擠在一起的人流,誰知道格桑會做出什麼來。

  在火車上已經決定了格桑的去處。作為一頭精力充沛的大型犬,格桑需要足夠的活動空間。楊炎家帶著巨大草坪的別墅可以滿足這個條件。
別墅裡一片鮮亮的草地著實讓剛剛經歷了一段身心疲憊旅行的格桑興奮了一陣兒。爪子剛一落在上面,它就感到一陣令它四腿痙攣的舒適,這畢竟是草地,是與行李車內灰塵覆蓋的橡膠地板和滾燙的水泥地截然不同的有生命的草地。

  也許正因為格桑將注意力都集中在這片草地上,當然也可能是由於旅途的疲勞,楊炎給它換上新的項圈掛上鏈子時並沒有遇到預想中的麻煩。格桑就這樣住進了哈爾濱松花江邊一個高級住宅區的別墅裡。格桑精心地嗅聞著已經歸它所有的整體犬房,它聞到了另一頭狗遙遠的氣味。

  這裡的一切都是讓它感到新奇的。橫亙在江上的大橋長久地吸引了格桑的視線,從火車上下來之後,它看到了在牧場也許一生也不會看到的很多偉大的事物。在來到別墅的第一天,當一輛火車呼嘯著遠遠地從橋上奔馳而過時,它驚恐地衝著江面咆哮。火車格桑已經見過,但當它被送上行李車時火車已經安穩地停*了,對於格桑那不過是一間裝滿了貨物的很長的房子而已。

  格桑這幼稚的舉動引來了楊炎的嘲笑。但是只此而已,過了一個多小時當第二列火車以同樣的氣勢駛過時,已經臥在犬房前的格桑只是扭動了一下頭,此時,火車對於它已經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了。

  「嘿,想不到你接受新事物的能力還挺快。」楊炎望著已經佔據了新犬房的格桑自言自語。

  但當黃昏來臨時,又一件令格桑始料不及的怪事發生了。一艘遊船鳴響了汽笛駛過江面。這不可以理解的陌生的狹長物件令格桑猛地彈起,緊張地注視著這艘舷上站著遊人的龐然大物滑過平靜的江面。以眼睛的餘光它已經發現楊炎又一次站在陽台上,它終於克制住了那種本能——面對一切陌生的事物時表達好奇、恐懼、不知所措的唯一的方式,這次它沒有吠叫。它發現了火車與遊船間的某種聯繫,同樣的龐大,同樣的發出巨大的聲響。畢竟它在面對著比高原牧場時更複雜的一切,它要以自己的大腦進行必要的思考。

  於是第一次見到輪船的格桑並沒有像所有的狗在面對陌生的東西那樣沒完沒了地吠叫,它一直注視著這艘輪船噴吐著黑煙消失在被夕陽染紅的江面上。對於格桑這是一種巨大的進步,及時地對外部世界的改變作出反應,並及時地適應,才能繼續生存下去。這也是為什麼藏獒可以在號稱世界第三極的雪域高原上生存下來,並沒有因為高寒缺氧的惡劣環境而退化,並成為高原牧場上不可或缺的一個品種的原因吧。

  以後,格桑的生活中又出現了更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出現在大門外的自行車,第一輛公共汽車,第一架飛機。在格桑新的生活中,空氣裡瀰漫著眾多複雜的氣味,需要它花費極大的精力去貯藏,去分析。也許這些都是它所不能理解的,它努力地將這一切與把它帶到別墅之後就很少露面,只有夜晚才會開車駛進車庫的楊炎聯繫在一起。它試圖說服自己,現在楊炎就是主人,它必須遵從這個身上溢出酒味的男人的命令。

  但格桑無法讓自己承認這一切。

  格桑無論如何無法使自己對楊炎產生足夠的敬畏,更不要說對韓瑪的那種愛了。這是無法言說的,格桑仍然在想著韓瑪,那個曾經為它調理傷口的青年。主人這個概念自從它離開草地已經變得異常遙遠,即使在牧場時,主人也是一個模糊的想法,它只是按照無數年來形成的本能兢兢業業地行使著自己作為一個高原牧犬的職能,對丹增它似乎並不是那樣需要。

一個星期以後,韓瑪仍然沒有出現。

  別墅裡的格桑開始發出一種受到陣痛折磨般的號叫。現在的這種生活對於它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每天只是一動不動趴在裝著空調的犬房裡,望著偶爾從門外駛過的汽車發呆,晚上拖著脖子上的鐵鏈轉一轉,喝水,從每天清洗的食盆裡取食那種營養搭配精良的原裝進口顆粒犬糧。




  楊炎偶爾會牽著格桑出去散步,不過那也不過是帶有某種炫耀色彩的象徵性的走動,根本無法滿足格桑需要的運動量。格桑無法控制自己的舉動——拖著沉重的鐵鏈騰起,撲擊並不存在的對手,於是犬房前那塊綠茵茵的草坪很快就支離破碎,如同烈馬踐踏過一樣,一片狼藉。

  不過在與楊炎一起去散步時,格桑倒是驚奇地發現這個高級住宅區裡還有很多狗。它無法想像那些狗是怎樣長大的,有的在地上走動著看起來只是一個分不清頭腳的毛團,有的肥壯得可怕,身上的毛卻短得驚人。最讓格桑感興趣的是一頭沙皮狗,灰色沙皮狗的皮皺得厲害,它那佈滿皺紋的臉上似乎包含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憂愁。格桑儘管被楊炎緊緊地拽著還是努力地回頭,想要看清這隻狗的眼睛究竟藏在哪一條縫隙裡。

  正常的情況下,韓瑪兩周來看格桑一次。對於格桑來講,這一天像節日一樣隆重。在韓瑪距離別墅還有一二百米時,它就已經分辨出他的腳步聲,於是從犬房裡一躍而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別墅的大門。直到那裡露出韓瑪的身影,它才興奮地騰越著發出第一聲歡快的吠叫。

  每次韓瑪離開時,格桑都無法控制住自己發出小犬一樣淒慘的哀鳴。它不得不期待著下一次再見到韓瑪的機會。於是在它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現了時間的概念,它可以準確地計算出兩個星期的時間。在每過兩周之後的某一天早晨,楊炎就發現格桑在犬房前坐臥不安地打轉,向別墅的大門焦急地張望。楊炎知道這天一定是星期天,是在郊區福利院工作的韓瑪來看格桑的日子。

  格桑離開別墅的原因大概就是因為作為一頭狗不應該具備這種精確的時間觀念。不知道為什麼,在格桑來到別墅三個月以後,韓瑪第一次連續三個星期沒有來看它。那額外多出來的一個星期因而顯得愈加漫長,它不止一次地將別人的腳步聲聽成是韓瑪,然後只能歇斯底里地吠叫著面對一次次的失望。這種失望滋生出一種無所顧忌的情緒,它感到自己的每一顆牙都因為長久沒有撕咬東西而發癢。將牙齒切進溫暖的肉體裡的強大渴望正在壓倒一切,成為目前格桑最迫切的需求。

  那天黃昏,楊炎吃過晚飯後走到犬房前解開了狗鏈,牽著格桑離開院子。

  一切都像往常一樣正常,一個成功的年輕企業家牽著自己的獒犬走出漂亮的別墅,沿著鋪設著花紋精美方磚的人行道向小區中央的廣場走去。到達廣場後,他們圍著廣場中間一片修剪得像鵝絨一樣整齊的草坪開始散步。一切都很正常,直到那頭身軀龐大的大丹犬不合時宜地出現。

  格桑早就知道這頭大丹犬的存在,有時候格桑吠叫時,可以聽到從小區另一側傳來大丹犬應和的叫聲,那威嚇的叫聲更像是有人在用木棒敲擊裝滿水的鐵桶。

  即使僅僅根據聲音判斷,格桑也知曉那是一頭大狗,至少那狗有一副粗得可怕的喉嚨。

  不過今天楊炎牽著格桑剛剛走上草坪邊的甬道就遇見了這頭大丹狗,這是一頭全身點綴著黑白相間的斑點、耳朵高高豎起的大狗,牽著它的是一個肥胖的男人。

  這是一頭被精心飼養的大型狗,也許是長腿長身的原因,比格桑還高半頭,遠遠地看上去,倒像是一件更適合出現在歐洲中世紀古堡裡的瓷器,精壯結實,油光發亮,趾高氣揚,它的身上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毛。

  對於這些樣式各異的狗,格桑並沒有太多的興趣。它幾乎沒有正眼看它,儘管幾天來血管中也潛伏著某種要撲咬的渴望,但它並不想滋事
遠遠地看到格桑,大丹犬一臉狐疑地放慢了腳步,眼角泛紅的三角形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格桑。隨著距離的接近,它抻緊了胖男人手中綴著銅釘的精美皮帶,似乎要衝過來。



  大丹犬在此之前也與附近的一頭德國牧羊犬和一條良種都伯文犬發生過衝突,結果都是以它巨大身體優勢而取得絕對的勝利。






  也許是某種炫耀般的心思在作怪,那肥壯的男人並沒有拉緊皮帶,甚至有意縱容,竟然鬆了鬆皮帶。



  於是趁著錯肩而過的機會,宛如小馬般高大的大丹犬突然斜刺裡衝過來,狠狠咬向格桑的後腿。



  儘管格桑並沒有做任何具體的防衛動作,但那只是藏獒這個犬種在高原上形成的一種處驚不亂的氣質而已。其實在接近大丹犬時它已經嗅到空氣中那種越來越濃的來自大丹犬的挑釁的氣味,而且隨著距離的接近,大丹犬竟然慢慢伸平了像棍子一樣光滑的尾巴——那是攻擊的前兆。一切都在格桑的意料之中,它及時地作出反應,但由於楊炎下意識地拽緊了格桑脖子上的鏈子,這多少阻礙了格桑的動作。儘管如此,格桑還是用右肩撞開了大丹犬的嘴。大丹犬的偷襲並沒有佔到任何便宜。



  其實大丹犬的體內也應該隱藏著藏獒的基因,成吉思汗的大軍掃蕩歐洲時,麾下的藏獒軍團也一同前往,所向披靡。蒙古大軍就這樣將優秀的犬種帶到了歐洲。大丹犬當然不會知道,它此時要襲擊的對手的體內竟然流淌著比自己的祖先更純正的血液。



  那男人鬆脫了皮帶,這似乎是他一貫的伎倆——不小心鬆開了繩子。於是這不小心的結果是那頭都伯文被撕裂了漂亮的耳朵,而得過獎牌的德國牧羊犬永遠地失去奔跑的機能。



  大丹犬笨重地撲了過來,這種氣勢足以使體形小的狗在第一次攻擊之後就表現得不知所措,失去以後的攻擊機會。



  格桑將大丹犬的這種動作理解為它是在向楊炎攻擊,格桑只是輕輕地一扯,鏈子已經從楊炎的手中鬆脫。



  第一次衝擊旗鼓相當,不過大丹犬還是佔了體重上的優勢,格桑險些失去了重心。



  格桑調整了作戰方式,在拉薩城裡的那些夜晚與野狗較量時積累的經驗告訴它不要過於急躁。在體重上它並不是大丹犬的對手。



  於是當第二次交鋒開始蟮と褚渙咀奧嘶蹺鑭目ǔ狄謊騫詞保襠Q桿俚厴量恕4蟮と逯毓笞硤襠3沒嚎慫募綈蟶瞎饣拿ぁD瞧は裰揭謊嵋椎乇凰浩疲坪醪⒉荒苡胂旅嫻募∪飩裘艿亟岷顯諞黃稹?/P>


  受了傷的大丹犬轉過身來,在傷痛的刺激下它瘋狂了,不管不顧地又一次衝了過來。但還是因為體重的原因,在格桑靈巧地閃開時它幾乎不能轉身。格桑這次沒有給它發動下一次攻擊的機會,在錯身的一剎那猛地叨住了它的脖子。巨大的慣性使格桑險些摔倒,但它終於站住了,上下頜強健的咬合肌發力,牙齒切斷了柔軟的皮下幾乎沒有什麼保護的血管。



  大丹犬似乎還要掙扎,但它所剩的體力已經無法支撐自己巨大的體重,於是倒在地上,熱血從頸上巨大的傷口裡汩汩地流出。但格桑並沒有鬆開緊緊扣合在一起的利齒,因為無法見到韓瑪的孤獨感衍生出的憤怒終於得到了釋放的機會,它執拗地甩著頭顱,並不打算鬆開已經癱軟的大丹犬。於是足有八十公斤的大丹犬就這樣懸吊在格桑的口中。格桑根本聽不到楊炎高聲呵斥的喊聲,它微閉著眼睛享受著這久違的一切,努力想把這次打鬥想像成是在高原牧場上將偷襲羊群的狼擊敗時的重複,或者是拉薩之夜裡與那些野狗打鬥的一次再現。



  小區裡散步的人都見到了這血光飛濺的一幕。



  當格桑終於將大丹犬扔到地上時,它已經死得非常徹底了。格桑瞇起蓬亂長毛下血紅的眼睛環顧了一圈周圍的人,肥壯的男人沒敢發出任何聲音。



  格桑頸上因為激動而聳起的長毛已經平復下來,它拖著嘩嘩作響的鐵鏈向別墅走去。

楊炎在後面喊了兩聲,但格桑並沒有理睬。只是當他發出了一聲摔破玻璃般的叫聲時,格桑才駐足回頭,冷漠地看著楊炎,頸上長毛在一瞬間聳起。楊炎頓時噤聲不語,將那完成了一半的叫聲憋進了肚子裡。

  廣場上圍觀的人一陣哄然大笑,儘管他們已經看出格桑並不是那種馴服的狗。

  胖子似乎也從這令楊炎尷尬的笑聲中得到了一絲安慰,並沒有過去查看已經一命嗚呼的大丹犬,而是走近楊炎:「先生,你看怎麼辦?這可是純種大丹犬。」

  楊炎獨自一個人氣急敗壞地回到別墅時,格桑正趴在犬房前閉目養神,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楊炎小心翼翼地走向它時,還在擔心格桑是否依然沉浸在剛才激戰的興奮當中,但他看到格桑的目光卻表現得異乎尋常的平靜,並沒有順勢在他伸過去的手上再補上一口的想法。

  已經把淤積的怒火發洩出去的格桑對眼前的這個人沒有任何愛的情感。當它撲向大丹犬時,連它自己也不清楚是為了保護楊炎還是為了遣散胸中的怒氣。當然保衛主人是它不可更改的本能,但它無法去愛眼前的這個人。此時它更加地想念韓瑪了,那個用鋼鋸斷開它脖子上的鋼絲項圈的人。這樣想著,它感到自己的脖子有一點兒發癢。

  楊炎扣上了格桑脖子上的鐵鏈後恨恨地說:「好樣的,這次你讓我損失了兩萬塊錢。好吧,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好地方的。」

  格桑幾乎無視楊炎的存在,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正是格桑這種態度令楊炎感到不滿,在眾人面前對他的命令不理不睬,而他又無能為力。他並不在乎損失的錢,但一頭過於獨立的狗卻是楊炎所不能容忍的

格桑被牽進那家大型超市後面的院子時,迎接它的是三頭毛色精美的德國牧羊犬。光亮


的棕紅色皮毛,線條優美的弓形後腿——為了在牧羊犬大賽中獲獎不斷選育近親繁殖的結果,當然最終的目的是奔跑的需要。這是純種德國牧羊犬。

  這三頭被關在一個犬捨裡的德國牧羊犬在對這個陌生的闖入者短暫地一瞥之後,發出一連串屬於那種營養充足的狗才有的中氣十足的吠叫。

  格桑在被牽進另一個犬捨之前,有機會仔細地觀察這三頭狼犬。

  最先進入格桑視線的是那頭披覆著長毛,兩頰上的毛已經快要遮住了眼睛的成年雄犬,它狂亂地撲到犬捨的鐵絲網上,憤怒地吠叫著,嘴裡露出沒有一點損傷的雪白犬齒的同時吐著白色的唾液。也許放開它,毫無疑問它想要將這個陌生的大塊頭撕成碎片。格桑也驚訝於它的強壯,它甚至比格桑見過的最大的狼還要大很多,它是佐羅。另一頭體形相對較小的雄犬叫凱撒,它不過還是一頭少不更事的年輕的狗,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興奮,每叫上幾聲之後,就在籠子裡像陀螺一樣發了瘋似的轉圈。而那頭幾乎全身黑色的雌犬蘇蘇與其說是在吠叫,不如說是在敷衍了事地附和著它們。其實它已經被這頭沉默的巨獒吸引了。

  格桑知道佐羅才是自己真正的對手。它已經具備這樣的能力——在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之後迅速地判斷出自己潛在的敵人。

  晚上餵食時三個超市保安員犯了一個原則性的錯誤,他們打開了兩個犬捨的門。格桑的籠門是先打開的,它剛剛走出犬捨想要熟悉一下這個堆滿雜物的院子,德國牧羊犬的犬捨也打開了,佐羅沒有打任何招呼,撞開剛剛開啟的門,撲向格桑。

  格桑早有準備,即使並不是期待著這個時刻,它也清楚這種衝突是不可避免的。它毫無懼色地迎了上去。

  第一次衝擊簡單明瞭,格桑在佐羅呲牙咧嘴地衝到面前時,輕輕地閃開了。它並不急於迎擊,而是更想瞭解對手的實力。佐羅頗覺遺憾地滑了過去,格桑趁機向它毫無保護的後背咬去。儘管已經失去了重心,但佐羅卻靈敏地一個半轉身,以自己的頭阻斷了格桑已經咬下的利齒。格桑只咬到了它頭側的一縷長毛。

  又一次短暫而勢均力敵的廝咬。兩個保安面對著兩個撕扯在一起咆哮著的毛團無從下手,只能踏著撒了一地的狗食站到一邊大呼小叫。直到兩頭狗再次無功而返地分開時他們才小心地*了過來,隔在它們中間,揚起手中的電棍。電棍前端噼噼啪啪地打出明亮的火花,格桑聞到一股比皮子燒焦還要噁心的氣味。格桑沒有再一次進攻的打算,它已經基本上摸清了佐羅的實力,而且儘管它第一次見到保安手中拿著的電棍,但它可以感受那種力量。那是一種某種東西燒著之後的火的氣息,人類是可以製造火的,那是力量的象徵。它沒有能力與那種力量對抗。

  但佐羅卻因為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而憤憤不平,在它準備再一次衝向格桑時,一根電棍按在它的脖子上。痛苦的咆哮似乎是來自佐羅的身體內部,它身上那種狂暴無比的氣勢頓時蕩然無存,哀叫著向犬捨裡跑去,目光中也失去了那種無所畏懼的光芒。

  格桑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慶幸,保安手中的棍子是威力無比的武器,儘管不如槍那樣可以奪取生命,卻可以消解力量。

  格桑被單獨地養在犬捨裡。它注意到每天傍晚時三頭狼犬被保安員繫上牽引帶領到前面那座巨大建築物的門裡。那時,它們都表現得異常興奮,不顧一切地向那個小門跑去,拉扯得牽著牽引帶的保安員不得不小跑著跟在後面。格桑不清楚是什麼這樣吸引著它們。

一個星期以後,當超市裡再次發生失竊案時,格桑被領進了超市,代替三條狼犬。原因非常簡單,它沒有受過任何專業的訓練。

  其實在那天晚上,那個人剛剛進入超市時三頭雄壯的狼狗就向他衝了過來。這些訓練有素的狼犬在攻擊時並沒有發出太大的叫聲,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相信只要是受過訓練的狗,那麼一切都會在他的控制之中。




  當全速奔來的狼犬跑到跟前即將一躍而起準備第一次撲咬時,他沉著地舉起了右手。穿著警服的他發出一聲音量不大卻很清晰的命令——這是警犬大賽中要求原地不動的規範指令。

  警服,以及幾乎沒有任何瑕疵的要求絕對服從的動作。在警隊受過專業訓練的德國牧羊犬實在是太熟悉這些了,這一切曾經在它們的記憶中打下了不可磨滅的鮮明烙印。從警隊裡退役的狼犬畢竟也是工作犬,那種緊湊而充滿榮譽感的工作總是令它們懷念的。

  這個標準的動作頓時打開了它們大腦裡記憶的閥門,猶豫中它們似乎已經重返在訓練場上的日子。它們站在原地,目光癡迷地緊盯著他的手,慢慢地蹲下。它們清楚必須使這個蹲踞的動作做得迅速而完美,才能得到主人的表揚。而這也許只是拍拍脖子的鼓勵性動作,對於一頭警犬,卻幾乎是無上的榮譽,代表著一切。

  一頭警犬,從它第一次踏上訓練場時,就得牢記一生都不能丟棄的信條:命令就是一切。這就是一頭經過嚴格訓練的警犬形成的條件反射。於是,它們幾乎不假思索而且是熱血沸騰地執行了這個久違的命令,它們盡量將已經有些生疏的動作做得自然標準。

  三頭狼犬整整齊齊地蹲在原地,挺直了脊背,心形的漂亮耳朵竹筒般削立,雙眼炯炯有神地直視著前方。這是一頭合格的警犬首先應該學會的最標準的姿勢。蓄勢待發,等待出擊。

  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他微笑著看了一眼三頭迫切地等待鼓勵的狼犬。他並沒有讓它們失望,謹慎地走上前,依次在它們的頸側拍了幾下,得到三頭狼犬極力壓抑的興奮失常的嗚咽。當然他對馴服這三條狼犬並沒有真正興趣,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鐘錶商場的櫃檯。

  當他嫻熟地撬開櫃檯時,三頭狼犬還在忠心耿耿地執行著他的命令,而且為能夠執行他的命令而激動不已。犬隻能以自己的天性來服務於人,長久的訓練產生的條件反射使它們順理成章地作出自認為正確的判斷。沒有太多的時間讓它們去思考作出的判斷是否符合邏輯。在它們的大腦裡已經形成了一個不可更改的概念:無論任何時刻,服從命令就是正確的。

  兩個小時以後,被睡意折磨得恍恍惚惚的一個保安例行巡邏到鐘錶櫃檯時,驚訝地發現三頭狼犬像三座雕像,一動不動地蹲在原地,而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三頭狼犬對面的櫃檯已經被撬開,裡面的高級手錶被掃蕩一空。

  「天啊!」保安失魂落魄地大叫了一聲。即使這樣,那三頭狼犬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第一個進入他腦海的想法是——自己已經丟掉了這份收入不錯的工作,然後他才想起應該命令三頭狼犬放棄目前的狀態,接受命令之後,三頭狼犬才像被開動了機關的機器狗,因為長久地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而動作僵硬地走了過來,站在他的腳邊,等待新的命令。

  「亂了,亂了,這個世界亂套了,賊居然在警犬的眼皮底下偷走了東西!」

  那三頭狼犬被莫名其妙地解職,關進了犬捨,取而代之的是格桑。

  格桑被保安從後門帶進了超市。這是一個廣大的空間,與狹窄的犬捨相比簡直是一片寬大的競技場,格桑現在明白為什麼那三頭狼犬被牽出犬捨時那樣興奮異常了。

  格桑被解開脖子上的牽引帶之後,仍然感覺到那幾個保安員頗為懷疑地在注視著它。它小跑著開始巡視這座巨大的四層超市。一塵不染的地面,明亮的櫃檯,恍若夢境的燈光。唯一令格桑感到不太舒服的是呼吸不暢,它還不能立刻適應經過中央空調過濾的空氣。

在一樓的副食商場,格桑看到令它感到興奮的活物——關在籠子裡的山雞。山雞同樣因為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龐然大物而驚恐萬狀地在籠子裡飛躥,在籠壁撞落了美麗的羽毛。

  格桑慢慢地湊到籠子前。

  「不能動!」一直跟在它後面的保安大叫一聲。




  格桑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那種剛剛燃起的熱情慢慢地消失了。它在一個冷藏櫃旁邊趴下了,在這裡它感到一陣清涼,讓它想起藏北的草地。它不再理會聚在它面前的這些穿著同樣服裝的保安員。

  「會不會是一頭懶狗,好像不想動。」

  「沒有什麼用。連純種德國牧羊犬都沒有辦法,它恐怕也不行吧。不過樣子還挺嚇人的,夠酷,說不定能把賊嚇跑也不錯嘛。」

  「楊老闆不是說過了嗎,就是因為那些狼狗訓練有素才被賊鑽了空子。他把這狗,對,不是狗,他一再強調是獒,送來時不就是說過嗎。這是藏獒,不是普通的狗。它不可能隨便接受陌生人的命令,守護東西是它的本能,即使沒有經過訓練它也知道要攻擊敵人的咽喉。」

  說到這裡,幾個保安看看在地上臥成巨大一攤的格桑,不知不覺地感到自己的咽喉有點兒發冷,於是離開了副食品商場,到另一個商場巡視去了

  對於格桑來說,這是一段似乎異常平靜的生活。黃昏時,那個每天給格桑餵食已經讓格桑熟悉了氣味的保安將它牽到超市裡,解開它的鏈子。格桑就可以自由活動了。它已經在最初的幾天裡熟悉了這個超市裡的角角落落,於是一般情況下,每天格桑進入超市的第一件事就是臥在副食櫃檯的保鮮櫃前睡覺,享受那種清涼。

  當然,那一段時間超市裡也沒有丟過什麼東西。這些保安也就無從知道這頭整天迷迷懵懵對誰也不在乎,卻總是令人感到難以接近的傢伙到底是否勝任作為一頭保安犬的工作。

  不過沒有丟東西當然最好。畢竟是皆大歡喜的事。

  那一天終於到來了。

  即使格桑第一次進入超市時並沒有刻意地等待,它也很清楚自己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被放進空無一人的巨大空間裡。那些保安員並沒有教過它什麼,但是在最簡單的概念裡,它也十分清楚,超市裡空無一人是最正常的狀態,而它要讓這種狀態一直保持下去,就已經足夠了。

  格桑是在凌晨聽到了那個細小的聲音。當時它正趴在保鮮櫃旁邊享受初雪後的草地般的清涼,空調機馬達發出的嗡嗡聲並沒有擾亂格桑驚人的聽覺。

  聲音來自二樓,那裡應該是珠寶首飾專櫃。格桑不喜歡那個地方,那裡的燈光總是讓它感到頭暈眼花。

  它順著樓梯爬上了二樓,在樓梯口站定,轉動著頭顱,想要確定發出聲音的具體方位。這裡一片寂靜,沒有任何聲音。它再向前移動幾步,還是沒有聲音。也許又是老鼠,那些在超市裡橫行的老鼠肥碩無比,失去了鼠類行動時特有的靈活敏捷,總是在移動時有恃無恐地碰翻一些東西。不過它們總能在格桑趕到之前逃之夭夭,格桑確實對它們沒有一點辦法,一個它連鼻子都伸不進去的狹窄縫隙就可以讓它們安然藏身。

  另外,格桑還沒有無聊到要去捉老鼠的地步。

  不過格桑還是感覺不太正常,老鼠總是出現在下面的副食商場裡,在這裡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它小心地繞著那些被燈光籠罩著如同海面上玲瓏剔透的小島一樣的櫃檯——特殊的射燈是為了使那些首飾在顧客面前呈現出最佳的色彩——圍著大廳轉了一圈,仍然一無所獲。

  一絲陌生的氣味隨著格桑鼻翼的不斷翕動,像冰上的一道裂縫,迅速地擴大。浮動在空氣中轉瞬即逝的氣味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因為太新鮮了。這是帶著外面雨後泥土芳香的陌生氣息。

  氣味是格桑想像力的一部分。根據氣味格桑可以判斷出那是一個在櫃檯前短暫停留過的人,而且它還知道他是從窗子爬進來的,因為氣味裡混合著窗子上結積已久的灰塵的氣味,另外這個人顯然剛剛吸過煙。
嗅源越來越明顯,像一條在它的面前逐漸寬廣的道路。格桑興奮起來,它追隨著浮動在空氣中的氣味小步跑著。格桑知道,他就在附近。

  氣味越來越濃,太新鮮了,格桑幾乎可以看到空氣中一個由氣味構成的人的形象。它從氣味當中品味到一種恐懼,一個正常人應該不會產生這種恐懼的氣味。恐懼也有自己固有的氣味。




  格桑瞭解這種氣味。上個星期,那天它剛剛被保安牽進超市,拴在入口處的一根欄杆上。保安還沒有來得及將格桑放開,它就在存包處櫃檯下的縫隙中找到一個留在超市裡面的人。那人一路叫喊著被帶進保安室。當然那些剛剛離開超市的顧客的氣味還很新鮮,格桑就是聞到了他身上洋溢著這種氣味才把他從那些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中的氣味中辨認出來。那是揮之不去的恐懼的氣息。

  格桑已經可以肯定這個人是不應該在這裡出現的,晚上在超市裡走動的都是穿著黑色制服的保安。格桑可以識別他們的氣味,這個人的氣味絕對不屬於任何一個超市裡的保安。

  陌生氣味的源頭在自動扶梯旁邊一棵盆景的後面。

  格桑儘管沒有看見,但它的鼻子已經作出了正確的判斷。是一個人,就藏在這棵盆景的後面。

  盆景位於為顧客購物時休息而準備的一排簡易塑料座椅後面,座椅與牆之間空隙很窄,假如格桑擠進去根本沒有返身的餘地。於是,它退後幾步,像對待那些偷襲羊群被發現後躲在緊緊地擠成一團的羊群裡不願現身的狼一樣,高聲吠叫,同時圍著盆景來回躥跳。即使是一頭狼也會在牧羊犬隨時可能引來牧羊人的緊迫感的催促之下迫不得已從羊群中跳出來。

  果然,這個人並不比一頭草地中的狼更有耐性,或者聰明多少,他也跳了出來。他跳的姿勢也沒有窮途末路的狼那樣迅捷漂亮,他被盆景的枝條刮住了褲子,險些跌倒,但還是站住了。

  他舉起了右手,非常鎮定地發出了命令。同時他也迅速地發現,眼前並不是他非常熟悉的德國牧羊犬,而是一頭他從沒有見過的品種的大狗。而且,他從那狗的目光中發現一種不以為然的嘲弄的表情,這個訓導命令顯然對它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此時他也發現自己的舉動有多麼可笑。

  他從腰裡抽出了刀,也許他束手就擒的結局會完美得多。可是等到他意識到這一切,想要把刀收回去時已經晚了。在盆景的後面他以為這頭叫聲震得他頭昏腦脹的狗和那些狼犬一樣,會無條件地聽從他的擺佈,但這次他失策了。

  隨著手腕的一陣刺痛,他的刀已經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跟著一起失去的還有衣服的一隻袖子。

  沒有給這人準備的機會,格桑毫不猶豫向他的咽喉攻擊。出於本能他伸出雙手擋在了面前,於是另一隻袖子也不見了。

  當值班室裡的保安跑到二樓大廳的時候,看到一個人幾乎赤身裸體地趴在大廳中間一扇巨大的工藝屏風上,格桑蹲坐在屏風的對面,憤怒地號叫著。

  「求求你們,救救我吧。」

  衣不掩體的人趴在搖搖欲墜的屏風上抽泣著,「你們怎麼才來啊,我差一點被狗吃了。怎麼弄來這麼樣一條狗啊,這哪是狗?我要投訴,怎麼弄來這麼一條狗啊,我要投訴。」

  無論怎樣勸導,這人就是趴在屏風上不肯下來。直到那個每天給格桑餵食的保安小心地*上去給格桑的項圈扣上了鐵鏈後,他才感激涕零地從屏風上爬了下來。

  格桑還想衝過去,兩個保安拉住了暴怒的格桑。

  從那之後大約半年的時間裡,直到格桑離開,這個超市再沒有發生過一起盜竊案。當然白天開業時一些顧客的順手牽羊就不算在內了。那些習慣進入超市偷竊的盜賊間也在流傳:這家超市裡養著一頭可怕的保安犬,那頭來自高原的巨犬面對刀槍都無所畏懼格桑在超市裡度過了來到北方以後一段舒適平靜的日子,每天準時進食精心配製的狗糧,白天睡在籠子裡的格桑也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靜靜地成長。超市保安對於它來說幾乎


是無需耗費任何體力的工作,它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工作。每天超市關門之後,它就被領進超市裡,保安解開它脖子上的鏈子,它要做的工作就是在超市巡視遊走,發現可能在關門前藏在超市裡的人或是潛進來的賊。格桑的表現已經使保安們的工作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良好狀態,現在他們連每一個小時的例行巡視都免了。

  於是這空曠的空間裡就只剩下格桑自己了,混雜著數不清陌生氣味的空氣已經因為中央空調的過濾而迅速陳舊,儘管如此,它還是探出鼻子,試圖從中發現不屬於這裡的新鮮的人的氣味。作為一頭保安犬,它已經越來越熟悉自己的職責,這巨大的空間裡一切都在它的管轄之內,除了這些它已經將氣味爛熟於胸的保安,絕不允許有其他的人出現。讓格桑接受這一點並不困難,其實超市不過是另一片沒有長草的牧場而已,在高原牧場裡,格桑遵循著同樣的規則,保護著羊群和主人的帳房,凶狠地撲向陌生人和那些隨時準備偷襲羊群的野獸,不過在這裡羊群和主人的帳房變成了眾多的商品而已。

  格桑已經學會將超市想像成巨大的草地,一旦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草地,那種瀰漫於格桑眼中似乎永遠都睡不醒的漫不經心的表情轉瞬之間蕩然無存,它彷彿看到一片沒有任何遮擋的青翠草地展現在它的面前。

  現在大廳裡的一切已經不再讓它感到陌生,空曠的地方總是能夠激起格桑奔跑的渴望,它是一頭大型牧羊犬,需要足夠的運動來緩解那種與生俱來的需要隨時發洩的野性。在空無一人的大廳它飛快地奔跑,在轉彎時也並不減慢速度,於是以摩托大賽中衝向終點的領先者幾乎傾倒的動作滑倒在像鏡子一樣光滑的地面上,再衝向了另一片燈光明亮的大廳。這是與草地截然不同的安逸生活,無需早出晚歸地奔波,沒有為了找回走失的羊只的長途搜尋,更不必徹夜緊張地在帳房的周圍巡視。格桑每天只是出於本能在奔跑,它堅信自己某一天還會作為一頭牧犬重新出現在草地上。

  充足的營養,足夠的休息,適量的運動,使格桑無論從體形還是精神上都呈現出一頭良種藏獒的最佳狀態。那些食物毫無浪費,通過完善的消化系統到達它身體上每一處尚需完善的部位。現在格桑渾身上下都凝結著石塊一樣結實的肌肉塊。體重一百六十斤,長毛油亮潤澤,像一匹黑色的絲綢隨著它的奔跑輕輕地跳動。當格桑在超市燈光明亮的寬敞大廳裡奔跑時就像一頭速度非常快的熊。當然從來也沒有人想過可以讓格桑出任一部關於洗髮香波廣告片的主角。

  北方的春天來了。

  每天在犬捨裡醒來之後,格桑都能感受到從大街上吹來的帶著泥土融化氣息的風,裡面混雜著小草青澀的氣味。

  春天。格桑開始被另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所困擾,它不知道那是什麼。格桑經歷過藏北草原的春天,在積雪還沒有消融的時候,那些緊緊地貼附在地面上的小花兒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放了,那時格桑尚幼小,它為這萌生在草地上的陌生的花朵感到驚訝不已,低下頭去嗅時因為鼻子裡吸進了花粉狼狽不堪地打著噴嚏,在丹增一家少有的笑聲中狼狽萬分地伸出小爪子抓搔著自己的鼻子。於是格桑從那時開始討厭所有的花朵。

  春天令它悸動不安,但此時困擾著它的感覺又與在高原牧場時完全不同。這種陌生的悵然若失的思緒佔據了它每天清醒時的所有時間,有時甚至取代了它一直期待出現的韓瑪的地位。於是每當猛然清醒時它就會為自己的這種背叛而懊悔不已,狂暴地躍起,兩隻前爪狠狠地蹬踏在犬捨的鐵絲網上,在空中一個半騰越又落在原地。但很快令它懨懨欲睡的情緒又將它籠罩其中。格桑有些不知所措,它已經完全被這種揮之不去的情緒所主宰。
為了驅散這種情緒,格桑所能做的,就是緊緊貼著犬捨的籠壁快速地遊走,像一頭關在動物園裡的豹。它只是想不停地走下去,它不知道終點在什麼地方。也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吧,但這是城市,這裡看不降仄較擼部床壞餃章洹?/P>

  在那天傍晚的陽光下,格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終點。也許是籠子外面的什麼聲音引導著它,它猛地抬起頭,看到院子另一側的犬捨裡正隔著鐵絲網與它對視的蘇蘇。




  想出去,接近蘇蘇。這就是此時格桑的想法。格桑突然間驚醒,原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就是出去走到蘇蘇的身邊。

  自從咬敗了佐羅之後,佐羅那種明目張膽的挑釁行動似乎也隨之偃旗息鼓。為了盡量地減少衝突,格桑與那三頭狼犬被分開餵食,當然這可以看做是它獨自擔當起超市保安工作的特殊待遇。不過不管怎樣,這三頭狼狗無法再進入格桑的視線,有時佐羅實在無所事事地吠叫時,格桑剛剛抬起頭,那邊頓時聲息全無。

  這就是犬類世界的規則,力量決定一切,一群狗的領袖總是最強壯聰明的個體。

  今天格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蘇蘇,純黑色的蘇蘇。但是出於對形體上與狼更加接近甚至氣味上也若有若無地傳遞著某種曖昧氣息的狼犬的厭棄心理,格桑總是無法解除對狼犬的敵對情緒。不過即使如此,它也可以感覺到從來到超市後面的這個院子的那一天起,其實就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它。

  無論如何它並不喜歡狼犬。這是經驗告訴它的,依*一點點地積累起來的經驗,它在被帶出高原牧場之後在拉薩的黑夜中闖蕩,在山坡上風吹日曬毫髮無損。它更多地相信經驗。

  但今天它感覺自己內心中的某些東西在背棄著這些它已經習慣的經驗。

  當傍晚保安打開犬捨的門給它扣上牽引鏈時,格桑毫不遲疑地拖著保安向另一個犬捨走過去。即使在格桑被關在籠子裡的時候,這些保安也從沒有試著產生過改變格桑願望的念頭——事實上格桑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要求,而且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拉不住格桑的。

  對於格桑這是第二次頗感艱難的探險,上一次是容忍韓瑪的撫摩。格桑走到籠子前放慢了腳步,它在猶豫,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以前的經驗此時在這裡毫無意義。

  趴在犬捨一角的佐羅凶神惡煞地露出閃亮的牙齒,但僅此而已,它並沒有進一步的挑釁舉動。凱撒只是討好地望著格桑和它身後的保安,以驚人的速度搖動著證明自己與狼有著顯著區別的尾巴。

  蘇蘇的鼻子緊緊地貼著鐵絲網。格桑嗅出這是另一種它並不熟悉的氣味,似乎是與遙遠記憶裡母獒的氣味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樣。它下意識地翕動著鼻子,*近了一點兒,它需要更多的這種氣味。

  當格桑與蘇蘇的鼻子碰在一起的時候,它也吃了一驚,莫名其妙地回過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保安——它在離開高原之後第一次迫不得已希望從人類那裡得到下一步該做些什麼的指示。但那個保安對這一切無動於衷,電腦遊戲的徹夜鏖戰已經使他精力渙散。

  當格桑的鼻子再次與蘇蘇相碰時,一種微妙的戰慄從它的鼻樑一直流遍全身的每根毛梢。至於佐羅終於忍無可忍的憤怒的吠叫和凱撒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隨聲附和,根本就無法進入格桑的耳朵。

  保安把格桑帶進超市解開牽引鏈,它在原地站了好久,然後慢慢轉過身,走到已經上了鎖的門前,低下頭嗅聞著從門縫下吹進來的風。它想確認那裡面是否還有蘇蘇的氣味。

  格桑這若有所思的動作引起了另一個保安的注意。

  「它今天看起來有一點不一樣,不會又發現了什麼吧?」

  「不是,不過是可能愛上了蘇蘇。藏獒和德國牧羊犬會生出什麼樣的小狗?」

  從那天開始,這似乎成為一個小小的儀式,每天工作開始和結束前格桑無一例外要在蘇蘇的犬捨前站上一會兒,但它卻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鼻子與蘇蘇的輕輕觸碰之後感到莫大的滿足。然後將要發生什麼,它並不知道,在高原牧場上並沒有人教過它,從它開始第一次蹣跚地巡視著牧場直到後來老畫師的小院成為它的領地,它都是獨自面對一切的
當然這種舉動並不會讓佐羅感到滿意,但它也只能躲在犬捨陰暗的角落中無可奈何地低聲吼叫。這就是犬類的世界,只相信力量,力量將解決一切看起來更複雜的問題。

  也許這樣發展下去格桑會成為一頭專業的保安犬,繼續在這個超市裡工作下去,也許會與蘇蘇生下很多小犬,那將是因為雜交而獲得高原藏獒優勢與經過多年選育的德國牧羊犬服從能力的最好保安犬。也許是無可挑剔的新犬種,經過數年的選育之後會列入世界警犬教材


。當然了,這都是假設,因為任何人都可以隨便地想像那些並沒有發生的事。

  那天黃昏格桑重複了與蘇蘇的儀式之後被帶進了超市,保安解開鏈子,又迫不及待地去了電腦超市。格桑像往常一樣翕動著鼻子開始每天的例行檢查,那種因為長久地離棄而感覺陌生的氣味卻如同一束閃電擊中了格桑。

  它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循著這氣味飛奔上三樓,那裡是一些被分隔開的小工藝品攤位,超市為了招攬顧客將這些攤位出租給個人。格桑找到了氣味的來源,來自一個昨天還是空的單獨的小隔間裡。它放慢了腳步,這是它熟悉的氣味,這氣味似乎來自它的身體裡,它在這種氣味的熏染下不知不覺地長大,因此這種來自高原的氣息也應該是它生命的一部分。

  這是一個今天剛剛開始營業的出售西藏手工藝品的櫃檯。格桑在已經鎖好的櫃檯間流連,那些發出琥珀般光澤的木碗,那些曾經在女主人的頸間腰上閃爍過的寶石的掛件,那曾經掛在丹增腰間的藏刀,還有犛牛骨製成的盒子。格桑像是回到某個夢裡,它放輕步子,恍惚又回到高原牧場,已經聞到炊煙的芳香。

  早晨,在虛幻的世界裡遨遊了一夜眼中還殘留著殺機的保安拎著牽引鏈大聲地呼喚格桑,格桑卻並沒有像每天早晨那樣慢慢悠悠地出現。

  他們有點慌了,開始一層層地尋找,終於在開門前在專售西藏工藝品的隔間裡找到了格桑。它正坦然地臥在一塊從支架上扯下的藏毯上,但是並沒有熟睡。兩個保安第一次看到這頭總是令人不寒而慄的藏獒的目光裡流露出的恬適的神情,給人的感覺此時的格桑像是一頭對一切都感到滿意的小狗。

  在兩個保安儘管極力掩飾仍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不滿的情緒的叫聲中,格桑抬起了頭,它空茫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兩個保安的身體,看到了遙遠的蔚藍色遠方。

  也許是受這種情緒的影響,從超市裡出去後格桑並沒有出現在蘇蘇的犬捨邊,它直接進了自己犬捨,臥在那裡開始了無邊無際的冥想。那些在高原牧場的日子和離開牧場之後的日子重新在它的腦海中浮現。

  直到中午一個保安給它餵食時,格桑才發現——蘇蘇不見了!

  正在向格桑的食盆裡倒飼料的保安只是感覺自己手中牽著的鏈子像被刺痛的蛇一樣躥了出去,然後一聲悶雷般的咆哮劃過了地面,在院子裡炸響。

  狼犬的犬捨裡只剩下了佐羅和凱撒。

  在格桑的面前已經出現的是一個陌生的敵手,陌生的氣味已經在空氣中描畫出那邪惡的形象。是它帶走了蘇蘇。

  格桑拖著鏈子撞向狼犬犬捨的鐵門。

  當然,沒有人可以控制格桑,保安們只能從值班室的窗子裡看到這頭似乎置一切於不顧的巨犬一次次地撞向那正在變形的鋼筋焊成的犬捨的門。兩頭狼犬剛開始還煞有介事地吠叫幾聲,隨後就被某種它們從未領略過的氣勢所壓倒,縮在角落裡嗚嗚悲鳴。

  假如說自從離開牧場之後格桑身上的野性有所消退,那麼此時可以確信,那似乎是為適應另一套法則主宰的世界的無所謂的態度已經蕩然無存。此時只有一頭因為失去了伴侶而瘋狂的藏獒。

  格桑後來撞開那扇犬捨的門,在兩頭狼犬彷彿末日來臨般的哀號聲中,它卻突然間安靜下來,慢慢地走到院子正中間臥下了。

  蘇蘇的氣息似乎突然間距離它異常遙遠,佐羅和凱撒趁機逃出了被拆散的犬捨。
超市打烊的鈴聲響過之後,一個下午也沒有勇氣走進院子的保安不得不結隊進入院子。從格桑的表情看似乎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它平靜地望著這些慢慢向它*近的人。

  不過也許是保安們過於小心翼翼的動作或是手中的鏈子讓它重又清醒,它又發出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憤怒低沉卻令人不寒而慄的咆哮。所有的保安都明白這聲音意味著什麼。




  最後,一個當兵時曾經在特務連受訓自詡曾經一腳踢死過一頭軍犬的大個子保安拿著鏈子走了過去。他努力想以一個標準牛仔走向一匹未經馴服的駿馬的高傲姿勢走向格桑,但這顯然毫無意義,他最終還是踏到那道格桑可以容忍的肉眼看不到的界限。

  當這個也許確實曾經在特種部隊的廚房裡服過役的傢伙滿臉通紅地退回來時,他上衣已經不見了,胸口掛著兩道通紅的爪痕。

  保安們不得不臨時決定由佐羅和凱撒代替格桑。

  重返超市的快樂也許沖昏了佐羅的頭腦,在剛剛被扣上牽引皮帶之後,它居然衝著身下墊著特種部隊戰士那已經被撕成兩半的保安服的格桑叫了兩聲。這是一種難以言明的自信,因為得到了工作而信心倍增。這應該讓佐羅想起了警犬隊裡的生活,每一頭犬捨的警犬都等待著牽引帶掛在脖子上的時刻。

  沒有人看清楚是怎麼回事。當格桑慢慢地踱回到那件保安服上重新臥下時,他們才看到佐羅已經躺倒在一攤新鮮的血中,腿還在神經質地抽搐,不過它那琥珀色的瞳孔已經擴散了。

  在格桑充血的眼睛裡,那其實不過是另一件更結實一點的保安服而已。

  凱撒掙脫了牽引帶,頭也不回地夾著尾巴逃回了犬捨,鑽進了最深的角落裡。

  第二天早上楊炎來領格桑時並沒有受到那些保安期待的另一次襲擊。格桑沒有做出任何反抗,就被楊炎牽進自己的車裡。

  沒有人知道蘇蘇去了哪裡,也許那些保安應該更清楚一些吧,畢竟犬捨的門是一直鎖著的。交易也許是在下午進行的,沒有人看見一輛車廂罩著帆布的車開進院子,有人將惴惴不安卻本能地按照清晰的命令行事的蘇蘇牽上車。

  也許有人見過蘇蘇吧,應該是在某個朝鮮餐館的飯桌上。

  所以,應該注意那種蒙著帆布的小型卡車。

  第二天,格桑被裝進一個鐵籠,它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反抗舉動。格桑被運到了市郊的一個植物園。

  「我也沒有辦法,只能這麼辦。我當時真的聯繫你了,在把它送到超市之前給你打電話你又不在。福利院的院長告訴我你去南方開會了。現在沒有人可以控制它,只要有地方要它,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馬戲團、動物園、消防隊,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它咬死了那頭大丹犬,你知道我損失了多少錢。當然,怎麼說在超市裡它也幫了不少忙。」

  「不是開會,不過是為一個馬蹄足外翻的孩子進一台恢復的儀器。」

  「我也沒有把它怎麼樣,不過是送進了一個植物園,算是他們暫時幫著照看。」

  「難道你忘了嗎,在青藏線上,如果不是它,恐怕我們根本沒有機會回來。你還有機會回來住你這個帶游泳池和草坪的別墅?」

  「我已經說了嘛,我並沒有把它怎麼樣。」

  格桑當然不會知道楊炎與韓瑪在電話裡的爭論。此時,它正在試著適應植物園新的環境。

  這是一座丁香灌木叢中的巨大的鐵籠子,原來是擱置園藝工具一類雜物的。每天都有一個像被高原風吹蝕得失去色澤的石頭一樣蒼老的老人,在黃昏時提著一隻鐵桶拎著一隻手壺來到格桑的籠子前,他先在外面收緊了當時格桑被關進籠子時也沒有去掉的鐵鏈——它被帶到這裡時植物園裡的工作人員就已經得知,這是一頭來自西藏的猛犬,保證安全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和它保持一定的距離——然後才打開鐵門的鐵鎖,刷洗食盆和水盆,換食換水,把籠子打掃乾淨才關上鐵門,鎖好,最後鬆開外面的鐵鏈。
「好了,大黑。多漂亮的狗,吃吧。我知道你也想出來跑一跑。你也看見了我不能把你放出來,我可沒有力氣拉住你。萬一你跑了我可擔待不起,園長說你是名貴的狗,這個城市也只有你一頭,一定要好好看管。再說嚇到遊客也不好,是吧。還盼著到植物園的遊客也能看一看你,說這能增加遊客量。天啊,這都是想的什麼呀,那植物園豈不成了動物園了。這麼大的城裡只有你一個,你也是挺孤獨吧,像我一樣,可千萬不要像我一樣……」老人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時手也沒有閒著,打掃著籠子周圍遊人路過時扔下的垃圾。




  其實白天並沒有太多的人騷擾格桑,整個白天它都能心滿意足地趴在籠子裡,在那些茂密的丁香樹的濃蔭裡睡覺。到這裡來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從遠方移植而來的珍貴植物上,比如那些種植在巨大溫室裡的導彈棕,陳列在溫室裡倍加呵護正在等待萌發的海椰子的雄花和果實。即使有人無意中進入這片濃密的丁香叢裡,發現格桑,他們也並不會在意一頭睡在籠子裡的狗,他們最多認為這狗大得出奇而已。

  那天有一個小孩子在籠子前站了很久,他手中握著一支正在融化的冰激凌,一直在耐心地叫著一個對格桑來說是陌生的名字。那是一個永遠不會在高原粗獷的世界裡出現的名字,那稱呼應該屬於一隻很小很小的寵物狗。

  「毛毛,你睡了嗎,你起來吃一口冰激凌怎麼樣,伊利的冰激凌。」小孩子細聲細氣地叫著,最後還把拿著冰激凌的手伸進籠子裡。

  格桑起初並沒有抬起頭,只是瞇著眼睛斜睨著這個似乎並不打算馬上離去的孩子。這讓它想起高原牧場上主人丹增的兒子達娃,那個渾身上下冒著羊奶味的達娃。孩子的聲音是相似的,即使在遠離高原千里之外的平原,他們的聲音也並沒有什麼區別。它慢慢地抬起頭,望著這個站在籠子外面的小人兒。

  「毛毛,過來吧。天多熱啊。你不想吃一點冰激凌嗎?」小孩子握著那根已經在滴淌的冰激凌執著地召喚著格桑。

  格桑非常小心地舔淨了小孩子手中的冰激凌。它確實非常小心,自從它離開牧場之後,還從來沒有一個孩子接近過它。它小心翼翼地轉動著舌頭,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的動作把這個與小主人十分相像的孩子嚇走了。最後它還舔淨了這小孩子的手。格桑溫和地舔著,直到那個孩子因為手心發癢發出了笑聲,它才停下了動作。

  那孩子被丁香樹叢外的喊聲叫走,格桑一直望著他的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丁香樹叢裡。它長久地把鼻子貼在鐵籠的柵欄間,體味著尚沒有被已經過了花期的丁香樹的氣味覆蓋的孩子的氣息。

  也許這裡唯一令格桑感到不那麼滿意的就是丁香樹那濃郁得令人昏昏欲睡的花香。在格桑瞭解的所有氣味裡,這花香是一種怎樣氣勢宏大的陣勢啊,恐怕更像鋪天蓋地而來的巨浪,一浪浪地高高地蕩起,而格桑,則像那高高浪峰上微不足道的一葉小小的舢板,一次次地被這濃郁的花香匯成的洪流推向浪尖,又跌入波谷。

  每天,格桑都像一隻海燕,在花香的海洋裡翱翔。

  黃昏,老人來到籠子前,他發現這頭被他叫做大黑的狗並沒有動昨天他放在裡面的水和食物,此時正煩躁不安地在籠子裡轉圈。格桑不時地停下來,揚起鼻子,指向丁香樹比較稀疏的一塊地方,那裡其實也是植物園大門的方向。

  「大黑,你不是病了吧,不過看你那麼粗壯,站起來像頭小牛一樣,怎麼可能病呢,不會是想家了吧。可是我也不知道你的家在哪兒啊。只是知道那天園長說把你送來的是一個挺有錢的主兒,以前的日子一定過得很不錯,有一點適應不了這兒的清淡的生活吧。不過這裡不也是挺好嗎?」

  自言自語的老人被籠子裡發出的細微卻堅決的聲音驚動,他抬起頭時驚訝地發現格桑已經一躍而起,兩隻前爪搭在籠子的鐵柵上,目光炯炯有神地盯著植物園大門的方向。格桑黑亮的鼻子緊張地翕動著,想要吸進更多的空氣,它要確信那空氣中期待已久的氣味。
那是韓瑪的氣味。它可以感覺得到,儘管嗅源十分遙遠,經微風送來若有若無,但它已經可以確信那真的是韓瑪。格桑的身體輕輕顫抖著,它在等待著。

  「發生了什麼事?」老人拄著手中的掃帚,望向那一片因為經常有遊人覓捷徑而枝幹稀疏只是在地上留下斑駁樹影的丁香樹。沒有人,沒有鳥叫,什麼也沒有,現在是閉園的時間,遊人們已經離開了。

  發生了什麼事?

  過了足有半分鐘,韓瑪在格桑期待的目光中出現了。

  看到急急忙忙趕來的韓瑪,已經不能忍耐的格桑高聲地吠叫著在籠子裡前撲後沖。那曾經看似結實的籠子搖搖欲墜。

  「這麼說你是它的主人了?」老人笑著對韓瑪說,「我餵了它一個多星期,它都沒有叫過一聲。你還沒來它就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站著,它老遠就聞出你的味兒了。」

  「現在是了。」韓瑪走到籠子前,把手伸進了籠子裡。格桑一直期待的這個氣味的源泉終於出現了,它戰慄著微閉上眼睛,將自己結實的頭顱貼附在這隻手上。這只曾經勇敢地伸向格桑的頸下卸開鋼絲項圈的手。

  老人終於不願讓這種場面再繼續下去,還沒有等楊炎帶著植物園的園長過來,已經打開鐵鎖,放出了格桑。

  出了籠子的格桑並沒有像那些久別了主人的狗一樣大張旗鼓地扭身甩尾,這些並不是它這頭來自高原的獒犬所擅長的。但是它感到那種強烈的需要表達的情感,它不知道應該怎樣做。

  即使在高原牧場上,它所感受到的也只是一種作為牧羊犬必須負擔的責任,它對主人的忠誠只是為了保護好主人的每一隻羊。但此時它感到一種令它的內心受到震動的巨大情感。這是愛,對韓瑪的巨大的愛。

  韓瑪輕輕地撫弄著格桑碩大無朋的頭顱。它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將頭緊緊地*在韓瑪的腿上。韓瑪可以感受到格桑的戰慄。

  楊炎和植物園的園長到來時也看到了這一幕。

  「我養了它那麼長時間,它都沒有讓我摸一下它的腦袋。」楊炎多少有點失落更像是自我解嘲似的說。

  「好了,以後我養著你吧。你就是我的狗了。不會再讓人把你養在籠子裡了。」韓瑪摘掉格桑毛上那些淡紫色的丁香花蕾。
那些盲童知道他們的老師韓瑪帶回一隻新的寵物,他們還知道那是一隻很大的寵物。

  福利院根本就沒有飼養寵物的歷史,而這個寵物又是如此的龐大,所以韓瑪用了半天的時間來說服福利院的院長,讓他相信格桑確實是一頭狗而絕不是從哪個散伙的馬戲團弄來的小熊之類的野獸。

  當格桑第一次被牽進教室時,看到一群戴著黑色眼鏡的孩子圍了上來。它為這種景象感到驚恐,畏縮著停住了,不願再向前走,而且這教室裡光滑的地板和明亮的窗子同樣讓它感到不太適應。恰在此時,一個孩子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被人撞了一下,發出一聲尖叫,格桑頸上的毛頓時豎了起來,條件反射地發出低沉的咆哮。

  這些興致勃勃的孩子因為聽到這可怕的聲音,頓時僵在原地,裹足不前。

  牽著格桑的韓瑪輕輕地撫摩著它,然後低聲地呵斥著,堅決把它牽到了教室的中間。圍在格桑周圍的孩子逐漸增多,格桑已經感覺到,韓瑪並不畏懼這些孩子。而且格桑發現,韓瑪在這裡享有絕對的權威。它不再感到恐慌,韓瑪是可以信任的,是主人,是可以把一切都交給他的。

  這些孩子與格桑以往見到的孩子不太一樣,除了他們臉上戴著的那些幾乎深不可測的眼鏡之外,在韓瑪說話時,他們都轉動著頭追隨著韓瑪的聲音。

  那是一張張生動的臉。

  第一個孩子戰戰兢兢的手落在格桑的身上時,它還是無法控制地有所反應,頓時渾身肌肉僵硬,畢竟這是陌生人的手。

  韓瑪在輕輕地拍著它的背。

  慢慢地,隨著一個個孩子的手在它的肩背上撫摩過之後,它發現這些手並不像它想像的那樣粗野。它們很謹慎地落在它的身上,像羽毛一樣柔軟而溫暖。它們並不打算弄傷它,它們像高原黃昏的陽光一樣溫暖。

  格桑緊張的身體漸漸地放鬆,當一個小女孩的手撫摩到它嘴邊的硬髭時,它伸出了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她的手指。小女孩驚叫了一聲,手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縮了回去。

  「沒有什麼,它在舔你。」韓瑪在旁邊鼓勵著驚恐萬狀的小女孩,她不知所措地捂著剛剛被格桑的舌頭「襲擊」過的手。

  在韓瑪的鼓勵下,小女孩第二次把手伸了過來。這稚嫩的小手幾乎是她感知外部世界的唯一工具。它小心地伸出來,像剛剛綻開的花蕊,期待著這個世界的認同。格桑又舔了一下,小女孩驚喜地叫了起來,然後爆發出一連串歡快的笑聲。

  園長正好從窗外經過,在此之前,他在構想種種借口,但此時他放棄了自己想要將這頭不知是熊還是狗的動物趕出福利院的想法。這個小女孩自從被人從火車站的垃圾箱裡撿來送到這裡以後,已經五年,幾乎從來也沒有笑過。

  一個又一個孩子試著讓格桑舔舐他們的小手,每一次接觸都會逗引著這些孩子們發出控制不住的真正屬於孩子的笑聲。

  園長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這些沉默的孩子們發出這樣真切的歡笑聲。

  他靜靜地走開了。

  格桑其實並不喜歡小孩子,在格桑的生活裡它從來就對這些更小的人類沒有任何好感。不過它可以將這些戴墨鏡的孩子們理解為一些特殊的羊群,它們屬於韓瑪,為了韓瑪它是願意做一切的。這一點格桑從來也沒有懷疑過。不過它也承認這是一些更加溫和的羊,他們的手落在它身上時都是小心翼翼的,像一隻棲落在地上尋找食物的小鳥兒,也許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就會把它們驚飛的。剛到福利院時,韓瑪曾經這樣讓這些盲童們接受關於小鳥的概念。他把一隻小鳥放在他們的手中,告訴他們哪裡是羽毛,哪裡是細小的爪子,還有可以伸展開的是翅膀。放開雙手,小鳥就不見了,但可以聽見翅膀拍打空氣的聲音,那就是飛翔。

  當然,自從格桑第一次進入教室之後,在那些盲童的概念裡狗就是這樣的:很高很大,溫暖的舌頭,溫和,一身長長的毛,頸部的毛非常茂密,下垂的耳朵,身體非常粗壯,捲起


的尾巴。也許韓瑪並沒有意識到格桑是犬類中的一個特例,於是後來當初撫摩過格桑的盲童中有的終於治好了眼睛,可以通過目光來感受這個世界的真實時,那些進入他們眼簾的狗總是令他們備感失望。他們甚至懷疑是否童年的記憶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被他們在回憶的過程中一點點地更加完美了。畢竟像格桑這樣雄壯的狗並不是經常可以看到的。

  於是他們頗覺疑惑地舉起曾經替代過眼睛的手,它應該是不會欺騙他們的。

  一個去福利院採訪的記者在教室裡拍了一些常規的照片,中午準備離開時,看到了那不可思議的一幕。

  那是一頭大得不可想像的狗,它以令人炫目的步伐堅定地走在前面,一個盲童手裡抓著它的頸圈跟在它的旁邊,另兩個孩子握住第一個孩子的手跟在後面。

  這大狗極有耐心地應和著孩子們小心翼翼的步伐,必要的時候為了使三個孩子的腳步更和諧一點,它不得不停下來,回頭低哼一聲。

  「這是在做什麼?」記者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提問。

  「沒什麼,不過是它帶孩子們去食堂。」

  「天啊,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導盲犬。」記者驚訝得有點歇斯底里。

  記者不失時機地拍下的這張照片出現在第二天的晚報上。

  其實福利院的孩子們對這些已經習以為常了。格桑已經可以熟練地領著盲童穿過院子去食堂,甚至帶他們到院外的小商店去買東西。

  福利院裡任何一個孩子走路跌倒或是出現了什麼問題時,第一個喊的就是格桑。很快,隨著巨大的腳掌拍打著地面的鼕鼕聲,這頭渾身長毛的大狗就會出現在他們的身邊,把他們領到他們想去的地方。

  格桑已經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商店、食堂、教室和宿舍。它可以輕鬆地根據氣味把某個剛剛來到這裡的孩子送到宿舍的床前而不會出現任何差錯。

  格桑過得心滿意足,它那牧羊犬的能力在這裡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這是一群如此需要它的幼小的羊羔,是主人韓瑪最珍貴的財產。它小心地看護著他們,帶他們去院子曬太陽,甚至在他們遊戲的時候充當柔軟的地毯。

  但夜晚依然是屬於格桑的。

  當夜深人靜,福利院裡所有的人都已經熟睡的時候,臥在韓瑪門前的格桑無聲無息地站起身,在院子裡繞著圍牆巡視一圈,然後借助花壇邊的一個土坡越過圍牆,跳到外面的玉米地裡。

  在那些夜晚,它學會了在玉米地裡飛快地穿行卻並不觸碰任何一片葉子,像一個隨風而過的幽靈。它貪婪地呼吸著土地和青草的氣息,在綠色的土地上盡情地奔跑。

  在玉米成熟的季節,也許格桑並沒有打算避開一個坐在窩棚一邊抽煙一邊看地的老農,它像一陣風般從他的身邊一掠而過。那是一個月圓的夜晚,在老農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時格桑已經衝進了玉米地的深處,空留下一片大風捲過田地時葉片互相撞擊的嘩嘩的響聲。

  格桑仍然沉浸在那種奔跑的熱望中不能自拔,它幾乎看不到周圍的一切,它熱衷的就是把一切都遠遠地拋在身後。

  不過格桑這種忘情的奔跑只是限於夜晚,它總能在天將亮時帶著凌晨的露水越過圍牆跳進福利院的院子,再繞著院子巡視一圈,確信一切正常以後,就在韓瑪的門前輕輕地趴下。早上,韓瑪打開房門準備去晨跑時格桑已經等在門前了。

  格桑顛跑在穿著運動服的韓瑪旁邊,跟在韓瑪後面的那些聾啞班的孩子們步履整齊,這樣浩浩蕩蕩的一支隊伍出現在清晨郊外的大道上。當繞著散發著穀物清香的莊稼地跑上一圈回來之後,這些孩子會用手勢告訴韓瑪:早晨真好,陽光真好,空氣真好
這個世界如此美好。

  格桑永遠一絲不苟地跑在韓瑪的身邊,在他的面前格桑永遠精力充沛。

  在福利院的日子裡,格桑幾乎無師自通地成為一頭優秀的導盲犬。當然,因為格桑那巨碩的體形,它幾乎沒有帶領著盲童外出去繁華街市的經歷,但基本上可以勝任帶著他們去附


近的商店購物和穿越公路等日常的工作。

  在格桑身上這也應該算是又一個特例吧,導盲犬都是一些性格非常溫馴的狗,一般情況人們只會選擇服從能力絕佳而不具攻擊性的德國牧羊犬、拉布拉多犬和金毛尋回獵犬充當這個角色,誰也沒有想到一頭血液中仍然潛藏著藏地野性的藏獒會成為一頭合格的導盲犬。

  那一年的八月,韓瑪接到了中國青年志願者協會的批准書,到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盟擔任小學教師。

  為了不讓孩子們傷心,在一個寧靜的早上,韓瑪沒有驚動任何人,帶著格桑離開了福利院。

  對於那些醒來的孩子來說,那是一個最荒寒的清晨,他們還在等待韓瑪領著他們一起跑向鄉間道路呢

呼倫貝爾,世界四大著名牧場之一。




  在車裡,格桑透過並不乾淨的車窗,已經嗅到了那種氣味,那是牧草的馨香。它煩躁不安地在車裡轉動著身體,想要從車窗裡看個究竟。

  它伸出爪子抓搔著車門下的縫隙,貪婪地把鼻子貼著那道縫隙,呼吸著從外面透進來的空氣。那是久違的草地的氣息,但裡面又有令它感到陌生的氣味,並非與藏北草原一模一樣。不過這是草地的氣味,草被軋過後受傷的氣味,這氣息像一面牆壓得格桑喘不過氣來。它激動地用頭撞擊著車廂的門,急不可耐地低聲嗚咽。

  「好了,耐心點嘛。」

  韓瑪也被格桑的這種情緒所感染,他請求司機停下車——他的狗坐了太久的車,也許需要下車輕鬆一下。

  格桑一動不動地站在高坡上,久久地凝視著一片廣袤無邊的綠色草場。它站了很久,沒有任何動作,只能看到它的肋腹在輕輕起伏。後來,它猶豫著挪動自己的爪子,確信那是草扎癢了它。它的心跳越來越快。翻捲的草浪起起伏伏,在草原的風中向遠方一直蕩漾開去。格桑低下頭小心地嗅聞著與藏北草原低矮的品種完全不同的豐茂牧草。

  草的馨香令它陶醉。

  它不顧韓瑪在後面召喚,一直向遠處奔跑。草地無邊無垠,帶著微波的起伏,它跑出很遠,回頭看時,那輛車已經像一隻微不足道的黑色甲蟲,點綴在蒼茫的天地之間。

  當格桑回到韓瑪身邊時它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了,不過在上車前仍然留戀地望著遠方翻滾不定的綠色草浪。

  「好了,我們以後有足夠的時間看這片草地。」韓瑪將格桑拽上了車,「我們還得趕路,鎮上的孩子們還在等著咱們呢。」

  開學後,格桑甚至感到有些寂寞,那些草地上的孩子們已經看慣了牧羊犬,對格桑的存在幾乎視而不見,它已經失去了在福利院時那種舉足輕重的地位。而韓瑪同樣很忙,這些孩子此時才是他的重心。但格桑並不在乎這些,只要與韓瑪待在一起,對它來說就足夠了。

  每天早晨,當韓瑪拎著水桶打開房門時,門外的格桑都精神抖擻地等待著和他一起去鎮子邊上的水井打水。

  白天,韓瑪上課時,格桑獨自在院子周圍遊蕩,鎮子裡的那些狗似乎還不如草地上的牧羊犬,一兩次的接觸之後它們就已經清楚格桑是不可侵犯的。它們一旦看到格桑,就遠遠地避開了。

  百無聊賴時,格桑也向草地的更深處走去,但為了不和牧羊犬衝突,它盡量避開那些遊牧的營地。格桑在如絨毯般鬆軟的草地上瘋狂地奔跑,嚇得那些野兔、野鼠、百靈之類的小動物魂飛魄散地四處奔逃。在這種肆意的奔跑之後,它會選個地勢略高的綠色小丘臥在上面,在陽光的蒸蔚之下草地升騰起的牧草甜香中昏昏沉沉地睡上一覺。當它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遠處的小鎮升起了一柱柱白色的炊煙,它可以看見鎮子邊的小學已經放學了,那些孩子像一群小鳥一樣四散回家。

  韓瑪在院子裡大聲呼喚它。格桑愣了一下,然後醒悟過來,奔下小丘,穿越黃昏金色的草地,向鎮子上跑去。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韓瑪的召喚更加重要,此時這就是格桑的一切。

  格桑每天都在重複著同樣的生活,也許這正是它所希望的。

  草地的冬天就要到了。

  在草地上,那一年的夏季雨水充沛,牧草豐美,那些處於草原食物鏈最底層的齧齒類動物——鼠兔——在草地下的洞穴裡繁殖了數不清的後代,整個夏天在那些黑暗的洞穴裡都傳出分娩的小動物尖厲的悲鳴。這種動物的繁殖速度快得驚人,假如讓這些看似弱小的齧齒類動物的幼崽全部長大,對於草原將是一次可怕的災難,它們只要一時興起,就會將整片草地啃成一片荒漠。不過,這也正是食物鏈的一次有機的循環,在那一年,以鼠兔為食的食肉動物的數量也多了起來,天空中因為翱翔著眾多的草原鷹而顯得十分擁擠,牧民們在去牧場的路上,總能看到簡易公路上被夜行的汽車壓死的黃鼬。這些動物的家族因為得到了足夠的食物也空前地繁榮起來。
呼倫貝爾草原是中國僅有的幾塊還有狼群存活的地區,在草原上,其實處於食物鏈頂端的正是這種犬科動物。

  充足的食物以及豐茂牧草的保護,那一年的夏天狼族也養精蓄銳,休養生息。最初那頭不斷地到白寶音格圖老人營地騷擾並最終在格桑的利齒下殞命的狼也許只是一個警示。對於狼,那也是家族興旺的一年。




  因為草地上有足夠的食物,狼襲擊羊群的事件非常稀少,牧人也放鬆了警惕。

  那兩個騎著摩托到草原裡遊玩的傢伙的尷尬遭遇才讓人們意識到——狼的數量似乎有點過多了。

  摩托車的某個部件確實壞了,壞得很不是時候——天就快黑了。兩個平時穿膩了西服的外貿公司的職員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一時修不好也無所謂,他們相信天亮後,在路邊他們總會等到一輛車將他們連人帶摩托送回滿洲裡,當然還要帶上他們採摘的兩袋子草地白蘑——他們找到了一個蘑菇圈。

  他們帶著睡袋、帳篷,這些裝備在深秋的草地上過夜應該毫無問題。

  天黑以後,他們所遭遇的一切和所有媒體報道的人與狼的對峙一樣,沒有任何戲劇性。在黑夜的荒野之中,先是草地深處傳來低調的號叫聲,然後一聲比一聲高昂。

  兩個職員縮在帳篷裡發出火燒瘋人院般的叫喊,像癡狂的球迷一樣敲打著所有可以發出聲響的東西。但是這些,都沒有對漸漸X近的一片熠熠生輝的磷火產生絲毫的作用。

  黑暗之中可以阻止它們接近的只有火。

  最後他們燒了帳篷、睡袋、背包、帽子、衣服,摩托車油箱裡的汽油也成為火把照亮黑夜的重要能源。

  將近黎明,三輛去旗裡送奶的牛車上的人看到草地上跑來兩個幾乎全裸的怪物。他們渾身上下像被火燎過一樣。

  當然,那時無心戀戰的狼群已經撤退了。

  此事發生之後,每天放學時,韓瑪不再允許四個家不在鎮上的孩子獨自回家,他會一直將他們送到兩公里之外的牧業點裡。一個星期以後,這項工作就由格桑獨自承擔了。每天放學之後,它小心地保護著四個孩子離開學校,穿過黃昏的草地,一直將他們送到牧業點,然後獨自回到鎮子上。

  和以前一樣,格桑不過是在完成每天一次的放牧任務,把四隻小羊從一個羊圈送到另一個羊圈。這工作它做起來得心應手。

  牧業點的牧人們已經聽說過這頭黑色大狗那天在白寶音格圖老人營地上的表演,事情的經過當然經過適當的誇張,當這消息傳到他們這裡時,已經演變為格桑是一口將那頭狼攔腰咬斷的。不過當他們第一次看到格桑,對此還是深信不疑。

  每次送這些孩子到牧業點,格桑總能從牧人那裡得到羊骨頭或是剛剛曬好的奶干之類的食物。

  那一年的冬天非常寒冷。對於寒冷格桑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受,這已經是格桑生命裡的第四個冬天了。

  格桑體內神秘的生物鐘及時地作出調整,它已經脫去了夏毛,換上濃密的沉甸甸的長毛,遠遠望去像一頭結實的黑熊。這是一種對寒冷的適應,只有那些生長著豐厚如氈片被毛的個體才能度過殘酷的冬天。隨著溫度漸漸地降低,格桑已經感覺到,這將是一個與高原最寒冷的冬天相比也絕不會遜色的漫長季節。

  十一月的一個早晨,當格桑從自己的窩裡——那是建在韓瑪窗下的一個溫暖的小土房——爬出來時,看到無垠的草地已經被大雪覆蓋了。

  東方的紅日似乎已經被凍結在地平線上,戀戀不捨地不願脫離銀色的大地。純澈湛藍的天空下,沒有風,大地處在某種凝固般的靜止狀態中。牧人們已經吆喝著馬群準備出牧,馬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它們垂頭順尾地踢踏開柔軟鬆散的雪片,向鎮子西側高坡上的水井走去。它們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好像已經凝結成塊,這些質感十足的白色霧氣在猶豫著應該上升還是下降,但這短暫的遲疑已經將這些身上掛滿霜花的馬匹淹沒其中。

格桑將鼻子伸進雪中,在那種久違的冰冷刺激下打著噴嚏,然後興奮地衝向了雪地深處。
這時格桑聽到了什麼,它在雪地中停了下來,然後踏著自己來時的爪印飛快地向鎮子裡跑去。

  格桑準確地掌握著時間,及時地在韓瑪打開門時衝進了院子。韓瑪的腳剛剛踏進院子,從後面迂迴包抄過來的格桑的雙爪就準確無誤地撲在韓瑪的後背上,他狼狽地撲倒在雪地上。

  當然這是一場混戰。韓瑪高聲地大叫著將一個新雪攥成的雪團擲向格桑,那雪團歪打正著在格桑的鼻子上開花。格桑吃了一驚,憤怒地吠叫著撲向韓瑪,躲過了第二個雪團,像一頭剛剛擺脫地獄牢籠的魔鬼,用力將韓瑪撞倒在雪地上,一隻粗大的爪子緊緊地按在韓瑪的胸口,閃電般地探下頭,口中已經含住了韓瑪因為不斷大笑而不斷抖動的喉管。

  韓瑪的兩隻手也同時緊緊地抱住了格桑的脖子。

  穿著肥大的蒙古袍將套馬桿拖曳在身後的牧人們騎著馬從學校門口經過,看到和黑色的大狗打成一團的年輕教師只能搖搖頭。他們怎麼看都覺得這個像大孩子一樣,穿著一件毛衣在呼倫貝爾隆冬的清晨與狗打鬧的傢伙不像個老師的樣子。

  當然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個怎樣受孩子們歡迎的老師,儘管一年剛剛過去了三個月,但孩子們現在已經在擔憂:當志願者一年的期限到來時,他們的老師走了可怎麼辦?

  這只是草地的初雪,那場真正的暴風雪是在十二月底的一個午後到來的。

  那一天即使是經驗最豐富的老牧人也沒有感覺到天氣的變化。天空沒有任何反常的跡象,天氣晴朗,草原鷹伸展著巨大的翅膀,在湛藍天空遙遠的高處慢慢地盤旋。一切安然而恬靜,陽光明亮,這是一個溫暖的冬日。很多的牧人都將羊群趕向遠離營地的草場,尋找向陽的坡地。坡地上的雪被風吹得稀薄一些,在那裡羊更容易用蹄子刨開雪地,艱難地尋找下面的乾草。

  大自然令人媚惑的表象下潛藏著不可抗拒的巨大災難,滅頂之災正因為猝不及防地襲來而更加令人感到難以想像的可怕。

  但格桑知道這一切,那天早晨它就已經感覺到來自身體內部的某種警示,細微的警示與在青藏公路險崖下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感覺,並不是那麼急迫也完全迥異不同。草原上的其他牧羊犬似乎應該也略有察覺,但那種純正的高原血統畢竟已經在離它們遠去,它們更久遠的祖先曾經來自高原,格桑也許更接近它們的祖先。封閉的高原似乎也在保證藏獒血統純正的同時延續了它們預感暴風雪即將來臨的某種潛在的能力。這些牧羊犬也許只是在某種不適的驅動下表現出一絲倦態,但很快在主人的一聲呼哨聲中精力充沛地躍起,隨著馬背上的主人護衛著羊群進入被大雪覆蓋的草地。沒有人願意錯過這樣一個晴好的冬日,畢竟不能在這個漫長的冬季剛剛開始的時候就過早地讓羊群吃光儲備的冬草,在寒冷的冬天裡這些羊似乎也生出了永遠無法填飽的胃囊。

  那天早上格桑沒有玩每天幾乎是例行的與韓瑪追逐撲咬的遊戲。韓瑪並沒有覺察到其中的變化,整個早晨他都在忙著生爐子,干牛糞昨天下午被陽光曬化的雪水洇濕,怎麼也點不著。最後他不得不把煤油澆在牛糞上,才趕在第一個孩子到校之前生起爐子,將呵氣成冰的教室烘烤得暖烘烘的。天實在太冷了,昨天韓瑪已經將楊炎郵來的凍瘡膏送給了兩個手被凍傷的孩子。

  氣壓微妙的變化引起了格桑的某種不安,但它終究不知道這可怕的預感來自何方。它無法測知令它感到莫名恐懼的根源在哪裡,災難又將從哪裡開始。

  不過有一點格桑是如此的堅定,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韓瑪。就是這樣,韓瑪在教室裡上課時,格桑安靜地臥在教室的門口。從包了毛氈的木門裡傳出韓瑪的洪亮聲音和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似乎讓格桑感到了一種安全感。它想,也許這只是來到草原之後某種莫名其妙的不適應,北方草原的氣壓明顯高於高原牧場。

中午下課後,格桑走進了教室,在韓瑪的腳邊臥下。孩子們吃完了用爐火煮出的肉粥,已經圍攏在韓瑪的身邊。韓瑪帶來的畫冊正在給孩子們展現另一個嶄新的世界,韓瑪給他們講解這些畫冊已經成為中午孩子們課間休息時一項必不可少的活動。

  格桑得到了幾塊散落在地上的骨頭。在溫暖的教室裡臥在韓瑪的腳邊它感到極大的滿足。




  格桑就這樣昏昏睡去,在夢中那種不安感似乎漸漸地被溫暖融化不見了。當它在韓瑪的叫聲中猛地驚醒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冬天天黑得很早,每天下午只有一節課。

  四個住在鎮外牧業點的孩子已經整裝待發地等在門口了,他們穿著皮袍戴著皮帽腳上套著氈靴,像四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粽子。

  那種不安感重又攫住了格桑,但這是它每天的工作,它必須把四個孩子送回兩公里外的牧業點。

  格桑磨磨蹭蹭地在韓瑪的身旁轉著圈子,不願意離開教室。它相信自己的預感,這也是它一直生存至今的經驗的一部分。此時離開韓瑪似乎並不明智,但它懂得令韓瑪真正高興的事就是保護好這些孩子。這些孩子就是韓瑪的羊群,它要小心地保護著他們不要在風雪中迷失方向,不要受到狼的襲擊。

  格桑毫無辦法,只好跟在已經不耐煩的孩子後面離開了學校。

  以前送孩子們回家,格桑總是興致勃勃地跑在前面,直到當它發現自己已經位於安全範圍之外時,才一陣風地跑回到孩子們身邊,再次起步。

  格桑今天離開院子時,韓瑪拎著一把木掀在院子裡鏟雪。它一次次地回頭,直到確信韓瑪不會在自己護送孩子們回到牧業點的這段時間裡離開,才追上四個打打鬧鬧的孩子。

  一旦開始走上已經被人和牧畜踩實的路,格桑就希望這些孩子們可以快一點,送他們回到家之後自己可以盡快地返回到韓瑪的身邊。但事與願違,這些笨重的孩子並不著急,在雪地上沒完沒了地廝打,跑得興起時,他們摘下帽子,露出熱氣騰騰的腦袋,然後揮舞著帽子你來我往地互相投擲。格桑毫無辦法,那種緊迫的感覺正漸漸地X近,它已經確信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

  災難正遠遠地襲來,是一種特殊的氣味,或是隱隱約約地來自遠方的冥冥中的聲音。遠祖的本能在告誡它,那災難正積聚著能量,此時正像懸崖上累積已久的雪塊,隨時都有可能隨著一聲轟然巨響徹底崩塌。

  格桑焦急地在打鬧的孩子們周圍跑來跑去。現在它只是希望盡快把這些孩子送到牧業點,結束這次護送,回到韓瑪的身邊。

  於是,它攔住了一個正在逃避另一個孩子的追逐試圖跑向雪地深處的孩子。這歡快得從帽子縫隙裡冒出熱氣的男孩以為格桑也要加入他們的遊戲,於是高聲歡叫著想要抱住格桑的頭。但是他撲空了,像一頭剛剛從海上歸來肚子裡裝滿正在消化魚塊的企鵝,笨拙地撲倒在雪地上。他抬起掛著雪粉的臉時,聽到格桑的喉嚨裡不耐煩的呼嚕。這是牧區長大的孩子,都有被獨自留在氈房裡被牧羊犬看護的經歷。在與牧羊犬嬉戲時,被揪痛了脖子上的毛或是摳痛了眼睛的牧羊犬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準備給不知深淺的孩子一點小小的懲罰時,艱忍的喉嚨就會發出這種聲音。

  男孩警覺地在雪地向後爬了幾步,但他隨後發現格桑眼神裡那種凶狠的神情在頃刻之間煙消雲散,於是他笨手笨腳地爬起來,和其他三個孩子站在一起,緊張地望著格桑。他們應該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格桑曾經咬死過一頭狼的事吧。

  格桑也感覺到了四個孩子的恐懼,沒有辦法,它向牧業點的方向跑了幾步,然後回頭焦急地望著四個孩子,希望他們能夠跟上自己。但他們並沒有移動,格桑不得不跑回來,叨住一個孩子皮袍的衣角,拖著他向前移動。這孩子不太情願地想要擺脫格桑。

  不過還好,孩子們似乎也被格桑突變的情緒擾散了繼續打鬧的興致,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們開始慢慢吞吞地繼續向前走。
他們這時已經走了大約一半的路程,

  但災難已經開始了,格桑聽到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傳來馬群奔跑般的呼嘯聲。它鬆開了孩子的衣角。

  格桑的耳膜嗡嗡作響,在雪地的盡頭,烏雲像一瓶倒入水中洇開的墨水一樣迅速蔓延,


正以受驚的馬群般驚人的速度向這邊襲來。

  格桑驚慌地高聲吠叫,在本能驅使下它想把這些孩子帶回鎮子上的學校。它認為現在的位置距離學校更近一些。它頂撞著仍然沒有意識到危險的孩子,但四個孩子仍然執拗地向前移動著腳步。

  風已經刮起來了,巨大的雪片盤旋著從天而降。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來,彷彿一塊無形的巨大幕布慢慢地合攏,幾十年不遇的災難正在拉開真正的序幕。

  這就是牧民們談虎色變的白災( 大雪災 )。

  格桑毫無辦法,它無力改變這些孩子的想法,他們只是想在大雪遮蓋道路之前回到牧業點燒得通紅的火爐前。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在呼嘯的風聲中,天竟然黑了,已經無法看到五米之外的一切。

  此時格桑在前面小心地識別著道路,那些孩子也不再言語,走在最前面的孩子緊緊地攥住了格桑的尾巴。這一頭狗和四個孩子頂著風雪艱難地在雪地裡跋涉。在這種天氣裡格桑的鼻子已經無法發揮作用,它的視力面對這種黑暗同樣無能為力,於是它只是憑借爪子感覺雪地的軟硬程度慢慢向前移動。它沒有偏離通往牧業點的路。

  因為頂風走在前面,短短的時間裡格桑頭頸上那簇心形的鬃毛上已經凝結了正在漸漸厚重的雪塊,它用力地搖了搖頭,想要擺脫這累贅物。但就是這個小小的動作,讓它在不知不覺間迷失了方向。

  當它感覺到迷路時已經不知道偏離原來的道路多遠了,更可怕的是,當它回頭時,發現一個走在最後面的孩子不見了。

  在這場暴風雪到來時,沒有幾個牧人會想到這是席捲呼倫貝爾大草原的一次災難。那些牧人僥倖地趕著自己的畜群在天黑之前回到營地時,掙扎著在雪地裡跋涉回來的羊渾身結滿了雪塊,此時更像雪地上移動的小丘,它們僵硬地倒在冬營地的畜圈裡。同樣僵硬的牧人來不及拍去身上的積雪,揭開氈簾鑽進氈包,喝下一碗滾燙的奶茶之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長生天,這樣的暴風雪百年不遇啊!」

  聽到這些感歎,坐在氈房昏暗角落裡的老牧人如同乾涸水井般的眼睛裡突然閃射出令人膽寒的目光,似乎多年以前終於將那匹扯斷無數套馬桿的烈馬套翻在地時的力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老人撫摩著自己在馬群驚群時摔斷的鎖骨歎息著說:「三十年前的那場大雪災好像也沒有這麼大,那天夜裡死了多少馬呀,馬群驚了,頭馬一直衝向湖裡,就凍死在湖水裡。我趕在所有馬還沒有瘋到都跟著頭馬奔進湖裡之前截住了它們。哈哈,那一年我的馬群損失最小。看,這就是那次留下的紀念。」老人舉起了失去兩根手指的右手。

  「誰知道那天晚上凍死了多少人,那些為了追回自己馬群的牧人最後被凍死在雪地裡。天晴之後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脫掉了自己的衣服,擺出一副烤火的姿勢凍死了。那些牧人就那樣凍死了。」

  老人似乎永遠生活在過去的歲月裡,已經沒有一顆牙齒的空洞的嘴蠕動著喃喃自語。

  「為什麼他們死的時候都是一副烤火的姿勢?這麼多年了,我總也想不明白是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會是烤火的姿勢?」老人望向年輕的牧人,但筋疲力盡的年輕牧人已經睡著了。

  那天夜晚還發生了什麼?數不清的羊被大雪覆蓋,那些被雪埋住的牛只露出黑色的犄角。無處躲藏的馬群在無遮無掩的雪地中緊緊地擠在一起,當暴風雪停息時,它們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在深夜裡最寒冷的時候,生命已經離開它們的軀體遠去了。它們就一直站在那裡,直到春天到來的時候,才會倒下。

  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雪災了。在背風的土坡下,格桑像一隻急於在災難之前將自己的幼崽送進新巢的母狐,以驚人的速度在雪地上連刨帶挖地掏出了一個凹洞,然後將三個任由它擺佈的孩子拖進洞裡安頓好。它昂起頭辨別了一下方位,轉身跑進了風雪之中。
  必須找到那個丟失的孩子。廣袤無邊的呼倫貝爾草原。

  假如你有機會去那裡,就走向草地深處吧。當你遠遠地想要接近一個營地時,一路狂吠著衝出來迎接你的首先就是牧羊犬,在那些剽悍的猛犬中,也許你可以發現一些吠聲如雷,蓬鬆的尾部捲起的大狗,而它們的毛色,黑得發藍,如烏鴉的翅膀。

  在蒙古包裡,你一邊喝著奶茶,一邊和面色凝重的老牧人交談時,也許他會告訴你,此時靜靜地臥在氈包外面的那頭黑色牧羊犬,就是來自高原藏獒的後裔。

  當然,如果你走進一個草地上的鎮子,也許在鎮邊的小學校裡就能看到一頭黑色的巨犬。

(完)

1 意見:

  1. 阿倫 提到...

    好好....感人阿!我只能想到這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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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部落格不含"nofollow",多留言幫自己多加分喔!
2.沒有blogger帳號者選擇【名稱/網址】一樣可以留言^^y
3.匿名攻訐、不相干之廣告適用於無條件刪去法,望請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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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勿違反公序良俗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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