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火的生與死


(一)

黑火,是一隻藏獒的大名。往事已隨風逝去,但我總忘不了黑火與它的主人尕趙爺生死相托的那份情緣。



1957年初,我被派到都蘭縣五區賽什克村駐隊。這是一份要在村子里長年累月住下去的差事,所以需要找一家合適的房東。村支部書記羅洪對我說:「你就住在尕趙爺家吧,他老兩口人厚道,家裡也清靜。只是尕趙爺不太愛說話,這是因為他受得苦多的緣故」。他又笑著安慰我:「不過你熟悉了,他的話也會像春天的樹葉兒一樣多起來。」住的就算定下了。那天老羅提著我的行李卷,領我向村子的最西頭走去。尕趙爺的家座落在細芨荒灘之中,是一座獨門獨戶的小莊廊,顯得破舊、孤寂、冷清。



快到莊廊門前時,我從半掩的柴門中,看見一隻大藏狗突地跳起,像一團黑旋風般地向我們撲來。同時伴隨著一聲聲驚天動地的咆哮聲,鐵鏈嘩啦鏗鏘的撞擊聲、狗牙咬合磨礪的卡嚓聲。要不是老羅向前一步護住了我,要不是看到狗是拴在一根長鐵鏈上,我早就拔腿逃命了。



我長這麼大,從沒見過世上還有如此長相的狗,它的身量足有一歲牛犢那麼大,頭大肩隆,一身黑的發亮的長毛,脖項上卻披著一圈厚厚的褐黃色卷毛,它簡直就是一頭發瘋了的雄獅!兩隻眼睛不斷地向我噴射著冷酷、兇猛、仇恨的光焰,那滿嘴白森森的鋼牙,更叫人發怵。



此時,主人從房裡出來了。尕趙爺年過六十,短小壯實。他三步並兩步地趕過來,一把攬起了拴狗的的鐵繩,低聲呵斥了一聲,那狗立馬安靜了下來。尕趙爺一邊讓我們進屋子,一邊在狗頭上輕輕拍打了兩下,狗低沉地吠叫著臥在了地上。那凶巴巴的眼神卻還盯著我不依不饒。



老羅交待了幾句就走了。我的心卻七上八下地定不下來,這算那門子「清靜」?有這麼一位把門的,早晚進出還有安全可言嗎?我開始操心那拴狗樁的結實程度,那鐵鏈一定是年深日久了,是否有斷裂的隱患?當晚,尕趙爺的老伴煮了一鍋半風乾的山羊肉為我接風,可是我吃不出一點肉味來,眼神不時地透過那扇木格小窗上的破紙洞,觀察「那位」的動靜。



尕趙爺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這是一隻老狗,我已經交待過了,它不會難為你的。」我心裡納悶,你在狗頭上拍了兩下,算什麼「交待」?飯後我要出去談工作。我特地將一塊沒有啃盡的鎖子骨攏在手裡,悄悄地給那隻狗扔過去。我這是行借花獻佛之計,算是給它一點買路錢。但它連頭都沒抬一下。我只得在盡可能遠離它的距離上,誠恐誠惶地、慢慢地向大門口溜去。它果然只翻了一下眼皮,那白多黑少的眼神,明白地告訴我:不屑一顧。我雖然順利「出關」了。但心中多有不平,你這狗東西竟也會白眼看人?我很快發現這一家有兩件事很特別:其一是尕趙爺那低矮的房間裡四壁空空,唯有在尕趙爺睡覺的正屋土牆上,赫然掛著一桿長長的老火槍,槍頭上安著一對用藏羚角做的長槍杈,槍機處用氆氌做的槍套護著。這裡面一定有故事,我曾拐著彎地問尕趙爺,他是不是一位獵手?誰知尕趙爺沒好氣地說:「餓死也不幹那種殺生害命之事。」然後就自顧自地抽旱煙。尕趙爺的話不多,而且還叫人接不上話茬兒。其二是這老兩口與這條狗的關係很不一般。那時候,下鄉幹部與群眾興「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勞動。因此,那時候的工作,也大都做在田間地頭勞動時。晚上回來,就幫趙奶奶做飯,其實也就是拉拉風箱。在古老而悠長的風匣聲中,與老奶奶拉家常,實在也是一份永存心田的溫馨。



(二)

有支青海兒歌是這樣開頭的:「嘌達啦嘌,鍋裡煮得羊肋巴……」 尕趙爺家的飯很簡單,頓頓是麵條洋芋或白菜,只有重大節日或貴客來臨,鍋中才可能出現羊肋巴。但這一家的吃飯規矩很不一般。每晚舀飯時,都用一隻藍邊中碗舀出一碗飯,放在鍋台上,等溫透了,由尕趙爺的老伴端出去倒在狗食盆中。這與狗向來只食殘羹剩飯習俗大不一樣。也許老奶奶已察覺到了我那好奇和詫異的眼神,便說:「這狗兩次救了老伴的命,我們可不能虧待它。再說我倆身後沒有兒女,這狗就是我們家一口人。這狗也懂人性,我們給它養老也算是個報答。」



至於如何救了命,老奶奶說得太簡單,我想聽聽尕趙爺的說法。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和尕趙爺真的熟悉了,他的話也多起來了,雖沒有春天的樹葉那麼多,但我總算大致弄明白了尕趙爺與這條狗的特殊感情。



中年時的尕趙爺麻利勤快,個子小,給湟源縣一位姓馬的大藏客當夥計,人們都叫他尕趙,年復一年的進藏出藏做賣買。那時進出一趟西藏要花一年的時間,這可是拿命作本錢的活兒。所以藏客們都有自己的武裝,還要養幾條大藏狗作護衛。



一次商隊宿營在納木錯湖畔,尕趙去放牧馱牛,在湖邊的亂石堆中發現了一隻一個月大的藏狗。那狗很有靈氣的小眼睛直直盯著尕趙。只一眼,尕趙的心就軟下了,他把小藏狗揣在了懷裡。回來的路上,他一勁地想著怎樣對掌櫃的說才不挨一頓臭罵,因為「藏大」(現在叫唐蕃古道)路上的口糧是十分寶貴的。果然,馬掌櫃一臉陰沉,不過他還是把這狗從頭到尾地打量了一番,又把牙齒、眼睛、耳朵、毛皮、狗臀仔細地查看了一遍,好像在看一件有點賺頭的貨物。當他提起狗的後腿時,臉色馬上由陰轉晴,他指點著後爪上面的一個小肉趾,高聲大氣地說:「看,這是藏狗的天趾,天地間只有藏狗和楊戩二郎的哮天犬才有此一趾。天趾越大就越有本事。好!這狗就是個有本事的主兒,准它半份口糧。」他隨後就吩咐由尕趙操心這條天趾很大的小藏狗。



在尕趙的細心照料下,這狗長得很快,它的本事也隨著身板的成長表現出來。在商隊裡它只聽尕趙的使喚。它與尕趙形影不離,夥計們開玩笑地說:「這藏狗是尕趙長尾巴的影子。」 尕趙聽了,也只是淡淡一笑了之。



這藏狗,按現在時興的說法就叫藏獒,長得一天比一天壯實,但沒有一個大家都認可的名字。一次血腥的遭遇戰,使它聲名大振,並有了一個奇怪的大名:黑火。



初冬的一個傍晚,商隊宿營在無邊的雪地裡,到後半夜突然遭到了一群豺狗的包圍。說到豺狗,走藏的人沒有一個不心驚肉跳。豺狗也叫豺狼,身板比狼小一圈,但它比狼更凶殘、狡猾、冷酷。它們是集群作戰的能手,達不到目的決不罷休!就連威風八面的野犛牛遇到豺狗群,也總會有一兩頭野牛的腸子被豺狗從肛門裡掏出來,最後以群豺血腥大宴結束。



面對如此的對手,馬掌櫃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他沉著地指揮著有槍的夥計們躲在貨馱子後面放排槍,每放一次排槍總有幾隻豺狗被打翻在地。但飢腸轆轆的豺狗包圍圈越來越小,在冷冷的月光下,那一雙豺眼如瑩瑩鬼火,透著殺氣,越來越近。等到馬掌櫃的盒子炮打光了最後一粒子彈時,豺狗的包圍圈也只有幾十步了,這時大家才看清,包圍圈的最外面蹲著一隻大豺狗,那可就是傳說中的豺王。平日裡顧盼自若、不可一世的馬大掌櫃此時拉著哭聲,開始交待後事,大家都知道鬼門關就在眼前!

(三)

尕趙沒槍,所以在發現豺狗後,他就緊緊地壓著他的藏狗,不叫它衝出去,在他心裡它還是個狗娃娃,怕它擔不起豺狗們三下五除二,就沒了小命兒。此時,豺王發出了一聲嬰兒發笑似的怪聲音,所有的豺狗都躬起了腰,一條條就像搭在滿弓弦上的箭,總攻就要開始了。就在此時,藏狗猛地從尕趙手腕下彈了出去,像一道狂風,直撲豺王。接著是一對一的血腥決鬥,豺王和藏狗滾成一團,在一陣混亂的嘶吼聲中,唯見一團塵土和雪形成的霧團滾動跳躍著,不一會兒,豺王從霧團中掙脫出來,大聲地哭嚎著,向曠野逃奔而去,後面緊跟它的豺子豺孫。



尕趙的藏狗打敗了豺王的事,不但在藏大路上來往的各商隊之間傳來傳去,而且也傳遍了藏北草原。並且傳得越來越神奇,說那豺王橫行藏北高原多年,從未遇到過對手,今日敗得很慘,是因為尕趙的藏狗是頭神犬,頭上噴著一股黑色的火焰,豺王見此神火,全身就散了架,能留一條命,還算是它的造化。從此,黑火的大名就叫響了。說也怪,從此之後,再沒有一個商隊在藏北高原遇到過豺狗。



一次商隊在去桑耶寺的路上,馬掌櫃最寶貴的坐騎跑丟了。馬掌櫃叫幾個夥計分頭去找,聲色俱厲地說,找不到他的馬就不要回來。尕趙帶著黑火向一個大山溝走去。尋了多半天,總算發現了那匹馬的蹄印,黑火不斷地嗅著地皮,一路跑去。這時天上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越下越猛。尕趙穿得單薄,只得躲進一個山洞避避雪。此時的他又困又餓,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朦朧中只覺得心中憋得慌,猛然醒來,才發現大雪已將山洞封死。尕趙用雙手拚命挖雪,可是氣越來越短,尕趙終於昏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時候,他隱約地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揪他的頭髮,睜眼一看,原來是黑火咬著他的頭髮在拉扯他。一線亮光從雪洞裡透進來,原來黑火挖開了一條足有五大步長的洞,尕趙從洞裡爬出來,只見雪過天晴,掌櫃的馬也被黑火趕來了,就在洞口不遠處,再看黑火,全身都濕透了,爪子上滴著血珠子。



說到這裡,尕趙爺埋下眼皮,聲音低沉地說:「男人們出門尋生活,遇上這麼一條狗,也是先人積德。不是它的搭救,前十年我就叫土蟲兒吃掉了。」



最後一次出西藏,快到藏北地區,有五條馱牛不勝重負,臥地不起,行話叫「牛乏了」。掌櫃的將貨物分在了其它牛上,叫尕趙趕著乏牛,他和商隊先去黑河。這是藏大路上常有的事兒,誰知第二天就遇上了不常有的事。



解放前的藏大路,沿途常有強盜出沒,最出名的地方有三處,即旺尕秀岬壑、強盜泉和黑河。強盜在古時稱綠林好漢,但在藏大路上通稱「搶娃」,搶劫被認為是一項古老的謀生行業,如此稱謂也並無貶意。



那天,尕趙趕著牛,領著黑火,剛涉過一道河,大草原的深處突然地冒出兩個「搶娃」來。一前一後,呼喊著策馬狂奔而來。前面的一位長髮飛揚,雙手持著一火槍;後面一位年紀稍長,赤膊,掄著一把長馬刀。這倆人凶得就像一對門神,尕趙頓時覺得前後沒了路,只有等著挨刀的份兒。誰知此時的黑火,就像離弦的箭一樣迎去,持槍的那位,在馬上低頭彎腰,順勢就是一槍,槍口冒出一朵白色的煙花,急速地向後飄去,黑火被打翻在地,但它打了一個滾兒之後又翻身跳起,一口咬住了槍杈子,並將「搶娃」拉下馬來,人和狗只滾翻幾個來回,那「搶娃」就鬆了手,跳上馬背狂奔而去。掄刀的那位,只向空中胡亂揮了幾下,也跟著他的伴兒急忙跑了。



「哈!哈!我的黑火一口就繳了他的槍!這兩個搶娃跑得比兔子還快!」 尕趙爺講得眉飛色舞,笑得就像一個憨娃娃,打到他家,從沒見過他有如此的笑容。笑完了又搖頭歎息說:「那搶娃的槍法也了得,他在馬上離那麼遠,一槍就打准了黑火,還好只在後腿上打了個口子,我一路為它洗傷口、貼草藥,背了整整兩天,才到了黑河。我幾次想把它放在牛背上,緩緩氣力,誰知,它幾次跳下來,非要賴著我背它不可,你說這黑火通人性不?它這不也是要我論功行賞嗎?」



(四)

話說到這裡,尕趙爺起身從牆下取下那桿槍,雙手送到我手裡。我擦去厚厚的灰塵,取下護套才發現這是一桿做工十分精良的燧發槍。藥池邊上顯出一行俄文字「圖拉—1810」。啊!這可是一件外來的老古董!圖拉兵工廠是俄國沙皇彼得大帝創建的,沒準兒這槍還參加過1812年打敗拿破侖的戰爭哩。對這些事尕趙爺一無所知,但他很有些得意地說:「黑火繳了一桿槍,可在黑河地區出了名聲!」他還說,他的幾位藏族、蒙古族朋友都曾和他相商過,想要他把這桿槍「出嫁」給他們。但他一口拒絕了,他說:「誰也甭嚮往,這桿槍不是我的!」為此,還得罪了他最好的朋友道爾吉。道爾吉買槍不成,還遭了尕趙爺的數落,從此兩人斷了交往。



那次「黑火之戰」後,商隊到了香日德,馬掌櫃就聽說解放軍已包圍了蘭州城。因此,他突然宣佈商隊散伙,黑火歸他自己所有。按藏大路上的規矩,掌櫃的話就是聖旨,尕趙爺有一千個理由也沒處訴說。黑火更不能違抗,否則,等它的就是一顆槍子兒!



尕趙爺說,臨別那天,他心裡空空的,就像有人扒去了他的心肝肺。他一個人爬上香日德河畔的那座高高的峰火台,一直目送著掌櫃的和拴在馬後上的黑火,與夕陽一齊消失在崑崙萬山叢中。



第二天,尕趙背著行李,踏上了回賽什克的路。當天晚上借宿在察汗烏蘇上西台的一個藏族人家。雖然走了一天的山路,骨頭像散了架般的困乏,但沒有一點睡意。他只想著黑火,只覺得此刻的黑火已走了一百多里路了,應該在茶卡南山的什麼地方了。因此,他的心就在茶卡南山的深溝石崖間不停地奔跑。頭遍雞叫過了,他忽然在一個很深很暗的山洞裡發現了黑火,被大鐵鏈鎖在一具很大的血紅的棺材頂上,瘦得肋巴骨一根根的可以數出來,再一看馬掌櫃手攥拳頭大的石頭,瘋了般地向黑火砸去。黑火狂吼猛跳,石頭一塊也沒砸在它的身上,而且石頭都被它在跳躍中一口咬住,然後像吃炒豆一樣嘎嘣嘎嘣地嚼著嚥了下去。掌櫃子被氣得嗷嗷大喊:「 燒死它!燒死它!」只見那大棺材轟地一聲就著了起來,像一個大紅燈籠,黑火被罩在熊熊的烈火中。尕趙爺大喊一聲,撲上去救黑火,卻被驚醒來,一身冷汗,氣喘噓噓。天快麻麻亮了,忽然,他聽見一陣極為熟悉的聲息,啊!是黑火,他一翻身掀起小窗子,果然是黑火,他的黑火!滿身污泥,脖子上連著一根鐵繩,鐵繩的盡頭是一個帳房橛子。人和狗隔著窗子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知道了這些事後,我對黑火平添了幾多的敬意。很想和它做個朋友,但它對我總是一種敬而遠之的神態。有次還差點吃了虧。因為我發現尕趙爺在緊要關頭,都拍拍它的頭,顯得很受用。我覺得和它已經熟悉了,於是,有一次我也伸出手去,想摸摸它的頭,誰知它突地一抖,全身的肌肉緊崩,連那一圈鬃毛都好像立了起來,亮出滿嘴白森森的鋼牙,一付凜然不可犯的氣勢。那滿是敵意的眼神好像在說:「我的頭是你可以隨便摸得嗎?」



這回我才明白,我在它眼裡只是一位客人,我沒有摸它頭頂的權利!到這時,我算真正懂得了這狗與這一家人那非同一般的情感,既簡單又深邃。



黑火在大多數的時間裡,都把那獅子一樣的大頭擱在爪子上睡大覺,如果它突然翻起身來,頭對著大門,發出一種奇特的喘息聲,三分鐘之後,尕趙爺保準推門進院。尕趙爺出門時,它也老早就站起來,目送他出門。但它從不像哈巴狗一樣,弄些作揖打滾撒嬌的把戲。人們常說:「搖尾乞憐」,但是我發現黑火只會搖頭,從不搖尾。



(五)

有一次,從不得病的尕趙爺突然間就病倒了。他說不去鄉衛生所,躺幾天就會好,這就算鐵板上釘釘了。但卻病得不輕,有些發昏,三天沒下炕。發急的不只是他的老伴和我,還有黑火,它煩燥不安地叫個不停,還直直地立起來,長久地望著那扇小窗子。我在它的眼神中看到的是憂傷和焦急。我看得不忍心,就動員尕趙爺的老伴把黑火拴在離窗子口較近的地方。這下可好了,黑火可以趴在窗口上,一動不動地望個不停,看著我和老奶奶給尕趙爺餵藥、敷毛巾、洗那雙發腫的腳。黑火在窗口上不時嗚咽哈氣,用爪拍打窗格子,好像它比我們還急。第四天,尕趙爺的病果然就好了,當他出門上飼養院時,黑火不住地搖著頭,破天荒地舔了舔尕趙爺的手背,表示它的歡欣。尕趙爺又在它的頭上輕輕拍了兩下,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從此之後,黑火對我的態度也有了大的變化,我可以從它的眼神中看得出來,但自從有了那次摸頂失敗的教訓後,我可不願再招惹它,我對它也是敬而遠之。



此事過後不久,我突然發現黑火的叫聲有了些異樣。黑火的叫聲也給我印象很深,它不像它的同類那樣經常叫個不停,它是無事不叫,叫起來,那聲音特別的洪亮、威猛,氣蓋洪荒,透出一種特有的鋼音,似乎能穿透時空,特別是在深夜裡,數里之外,就能聽到它那特有的吠聲。



大約是入秋時節,我發現黑火開始煩燥不安起來,經常將前爪撲地,用兩隻後爪不停地蹬地,同時發出一種低沉悲涼的叫聲。吃飯中間,我把這一情況告訴了尕趙爺,問他黑火是否病了?尕趙爺一聲歎息之後說:「黑火老了,它也和人一樣,越老越想自己的老家,它是在想它的家鄉西藏,你沒見它老是頭朝西挖地嗎?經他一指點,我才想起,它的確是頭朝西吠。尕趙爺沉默了好一會後說:「明天我們去納木香打點燒柴,順便也叫上黑火散散心。」第二天一大早,尕趙爺架上驢車,放上砍柴的工具,把黑火拴在了架子車的後面,就向納木香進發。黑火好像早就知道要到那裡去。高興得左蹦右跳,嘴裡還發出一種得意的嘶叫聲。一出村子,尕趙爺就把黑火的鐵鏈解開,這下黑火就更狂了。



納木香在村西二十多里外,是一片寬廣的山間盆地,風景比畫上畫得還要美,藍天白雲下,到處有清澈的小溪靜靜地流淌,遠處的天邊,思恩合湖就像一面碧玉盤掛在天上。黑火一會兒去追黃羊群,一會子去攆野鴨,還跳進溪水中打滾兒。看到黑火這勁兒,我和尕趙爺都開心地笑了。在盆地中心地帶,有一座突兀的小山,叫背斗山。黑火只幾下就蹦跳到小山的頂上,安靜下來,久久地望向西方。忽然傳來一聲悲切的長嚎,它又將前爪撲在地上,後爪用力地刨土,山頂上塵土飛揚。尕趙爺和我都沒出聲,一種酸楚楚的味道,在我的心間迴盪。回頭一看尕趙爺,他已經老淚縱橫了。



入冬後,賽什克已歸新置的烏蘭縣管轄,我要走了,尕趙爺宰了一隻山羊為我送行。在我們青海地方,這個時候的山羊是名吃,有「冰草居離(山羊)草芽雞」的口碑。自然也是我拉著那古舊的風箱把肉煮熟的。



臨別的那天早上,尕趙爺提著我的行李卷,步出房門,又站在門口等我出門。一跨過門檻,立即發現,不戴鏈子的黑火早已站定如儀,目光定定地看著我,流露出一種困惑、迷茫的眼神,並低下那雄獅一樣的頭顱,向我*來。我明白了它的意思,便用手輕輕地拍了一下它的額頂,它溫順地搖搖頭,一種莫名的激動充滿了我的心。



上了大隊派來的木槓梢車,回首一望,尕趙爺、他老伴、黑火一排站定,靜靜地目送著我。此刻,我覺得那低矮的小莊廓顯得更加孤寂和荒涼。



此去經年,我曾寫信問候過尕趙爺兩口及黑火的情況,但沒收到回音。尕趙爺不識字又不願麻煩人,這我是知道的。但是在60年生活最困難的時候,我卻意外地收到了尕趙爺寄來的三十斤地方糧票,對我來說這是真正的及時雨,救命草。一直到了1970年,我總算有機會再度拜訪賽什克。一進村,我就去看望尕趙爺一家,誰知村上的人說,我走的第二年黑火就死了,尕趙不要任何人幫忙,自己忙了一整天,做了一口小棺材,裝上了黑火,棺材背上綁上那根老火槍(羚羊角的槍杈他托人帶給了道爾吉了),獨自一人駕著驢車,送到納木香,把黑火埋在了背斗山的頂上。從此,尕趙爺話更少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沒上一年老兩口相繼下世了。尕趙爺臨終前對來看他的羅洪說:「把我就埋在納木香吧,那裡清靜。只是麻煩莊子上的鄉親們了。」羅洪說:「我知道,我們就把你安頓在背斗山的半坡上,那裡清靜。」 尕趙爺說「麻煩」的含義是,賽什克村的公用墳地就在村北頭的山坡上,納木香可要多走二十里路,村子裡沒有一家在那裡扎墳地。



我多麼想按我們青海人的鄉俗去給尕趙爺燒幾張紙錢,奠幾杯薄酒,當然也要看看黑火的墳地,可是身不由已,終沒能如願。如今我已年近古稀,這件事卻成了我的終生遺憾。長夜不寐時,總想起尕趙爺一家及黑火,總想再能聽到黑火那若銅鐘乍響,穿透時空,氣蓋洪荒的叫聲,但這都是妄想了。倒是鄰居家身價千元的哈巴狗媚聲十足,得意非凡,一再地汪汪聲,不聽也由不得你,不由一聲歎息。住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中,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聽不到黑火那來自遠古洪荒、深邃神秘的叫聲了。(轉自《西藏人文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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